大江逆行(1 / 3)

一條墨跡斑斑的大江,從天邊來,到天邊去。

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綠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研磨的墨汁,寫著墨跡斑斑的曆史。

它的父親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親是褐色的泥土,灰與褐調成了黑色。它從上遊峻峭的石砬子下來。

它的父親是高高天上金紅的太陽,母親是茫茫曠野上藍瑩瑩的冰雪。太陽擁抱了冰雪,橙與藍生成了黃色。它從上遊坦蕩的雪原上來。

它的父親是獵人紅紅的篝火,它的母親是山穀中綠色的帳篷。篝火照亮山穀的時候,人們發現了它。它從上遊密密的森林中來。

它撞開石砬子,穿越雪原,繞過森林——自由自在地兜著圈子。在江汊裏留下一個個迷人的崴子與小島。幾千年幾百年來,它以這彎彎曲曲的江道顯示自己風采,得到過多少誇讚和譽美。

如今若是有人坐船從那灌木葳蕤的江灣裏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來——太陽怎麼落到身後了?這是往哪兒?

它便格格地樂,咬牙切齒地樂——記住了這是條無可奈何的回頭路。你必須走主航道,小島在主航道左側;你不想同太陽捉迷藏,就白白地將那小島拱手相讓了。

除了那時常迷失方向的太陽,還有那些釘在它身上的紅紅白白的浮標,還有巡邏艇、?望塔……總使它感覺到被肢解、被分割的恥辱。都說水是無法切分的,可它就擺脫不了那種被剖開後,又重新拚接起來的羞愧。好像它是一雙鞋、一雙手套,走同一條路、為同一個人,似乎是一個整體,卻明明又貌合神離。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汲取它的江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讓它推著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戲遊泳的人,變得這樣互相仇恨?它總為這仇恨覺著隱隱的不安——因為他們似乎因爭奪它而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對它愛得越發癡迷,把它愛成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孤獨寂寞的江,一條沒有電站大壩江橋水運的無能的江,一條連太陽都經常站錯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於是它常常閉上眼睛。它的眼前黑黑,人們看它也黑黑。

於是它常常沉默,縮在它的冰雪母親懷裏,戴上它兒時的小白帽靜靜懷想,懷想那個沒有巡邏艇的遠古年代和父親的石砬子。

它實在憋悶得太久時,便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粗魯地將母親白色的庇護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齒咬噬江岸,將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塊在陽光下竟也透明得發黑,如凝結的血液,緩緩東移。

每年春天,它總要這樣爆炸一次,毀滅一次,又複生一次。

它墨跡斑斑地寫下自己的歡愉和痛楚。從天邊來,到天邊去。

黑龍江。

淺灘

用達斡爾語或滿語,可以將這條大江的名字譯為:平安的江。

那江水幾千年幾萬年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無礁石險灘也無急流旋渦。雖說是本國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這條江上行船,卻極少有什麼風險。從黑河到漠河,逆流而上,隻須在兩岸恬淡的原野風光中打打撲克、嘮嘮嗑,開飯時如有江裏現捕的大鯉子和鰉魚,便是口福。再在馬達的催眠聲中甜美地睡上一覺,如此重複4個晝夜,大江就到了源頭。

要去源頭洛古河,水路全程1000餘公裏。

夜氣彌漫,白色的雙體客船輕盈地頂水起航。風卻順,托舟舉手之勞,不費吹灰之力。隻惟恐風順得天一亮就到了終點,心裏巴望出點什麼事才好。晚風黑得神秘,罩住兩岸的曠野村鎮,讓人覺得似在遙遠又深不可測的黑海中航行。隻有大江,褪去了白晝的玄衫,在遠天閃爍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標燈輝映下,江麵亮晃晃地鋪上一層銀箔。

忽然船底發生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巨響來得特別,船的四壁似遭到無數鋒利的石塊襲擊,又似有粗重的金屬互相敲擊。馬達發出絕望的顫抖,艙壁的燈搖搖欲墜。船身似乎就要斷裂,卻還竟然跌跌撞撞地掙紮,有什麼巨大力量將它死死拽住,它哼哼著,呻吟著,終於,不動了。

有水手們急促的腳步聲上上下下地衝上甲板,有喊聲、吼聲,忙而不亂。有人說,是船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