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荒原上的墳(1 / 2)

離開鶴立河以後,到哈爾濱上學。農場的生活卻常常在夢中出現,有時在課堂上聽著老師講課,不知不覺地就走了神,恍惚中,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一個人8年的青春歲月,並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隱隱地,眼前會常常出現一片小樹林,樹林的周圍,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積著厚雪,雪上飄落著一些枯葉。林中有幾座孤零零的土墳,墳前插著一塊木牌子,就算是墓碑了。知青剛到農場時,聽說那些低矮的土墳中,葬著老死北疆遺體無法送回故鄉去的“二勞改”,留在這裏做了荒原的野鬼。

過了幾年,那林中又添了幾座新墳,新墳略高,照例插著木牌代替墓碑。每逢清明,墳前會出現幾束野花,偶爾還有半截蠟燭,那是蠟燭被人點燃後,又被風刮滅的……

墓碑上的字工整清晰,寫著:“知青×××之墓”,沒有親屬的名姓。

多年前,我曾到那裏去過一次,去祭奠那些永遠遺失在黑土地上的知青戰友。臨別農場前,我很想再去看望他們一次,卻終於是沒有去成。

葬在那裏的幾位知青,同我並不熟識。但我知道他們的故事,並已爛熟於心。那些悲慘的故事本來不應該發生——那場波瀾壯闊聲勢浩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如此無情地剝奪了他們年輕的生命。他們為那個年代支付了昂貴的代價。

那個鶴崗知青死於我們到達農場後的第一個冬天。他和其他幾個男生,坐在爬犁車上,去場院打夜班拉稻草,脫粒後的稻草很寶貴,全指望它做一冬的燃料燒炕取暖。為了提高生產效率,那輛爬犁製作得其大無比,差不多有四輛卡車那麼大,小夥子們都希望表現得好些,裝車十分賣力,把爬犁上的稻草,裝得像一座小山一樣。如此巨大的爬犁,用牛用馬是難以拉動的,所以冬天拉爬犁車,必須出動東方紅拖拉機。他們用粗繩把整個爬犁上的稻草固定,然後一個個都爬到了小山似的稻草頂部,趴著臥著,讓拖拉機順便也把他們給拉回連隊來。那是一個寒風呼嘯的深夜,拖拉機行駛中的隆隆響聲,使得誰說話都聽不見。馬力充足的拖拉機,拉著那一大堆稻草,在雪地上隆隆行走。後來有知青說,當時的情形很像是平地上移動著一座碉堡,或是一頭怪獸。夜已深,大家都困倦了,又累又乏,有人睡著了。那個男生也睡著了。他沒有察覺到他身下鬆軟的稻草,正在拖拉機的震動中,慢慢往一邊塌陷下去。當他睡著的時候,他的整個身體忽然隨著稻草的一角,完全往前麵坍塌傾倒下去。致命的死因是他的位置——他正處於拖拉機機頭和爬犁中間的空檔之中。當他滑到地上的那一刻,緊接著巨大的爬犁就壓上了他的頭顱。那是一根根粗壯的鬆樹原木,加上速度和載重量,他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救命,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被爬犁從身上碾軋了過去。等到同伴們發現草堆上少了一個人,拚命叫喊讓拖拉機停車,那喊聲卻被風聲被馬達的轟鳴淹沒,爬犁又拖著他的身體走了百十米,直到有人急得脫下了腳上的棉狠狠地扔到車篷頂上,那拖拉機手感覺情況異常而終於停車——那時,在風雪和黑暗中,呈現在他們麵前的已是一具血肉模糊、冰冷僵硬的屍體。

他默默地離去了,什麼話都沒有留下。

那個溫州知青卻是由於打架而死。1968年、1969年,各地的知青剛到農場的時候,攜帶著濃重的“**”遺風和武鬥中殘留的英雄豪氣,再由於各自的生活習慣、語言和行為方式都不盡相同,一條大炕上共同生活,自是矛盾百出。然後迅速分成了“杭州幫”、“寧波幫”、“鶴崗幫”和“哈爾濱幫”,劃分勢力範圍,爭奪“霸主”地位。有時為了一管牙膏、一勺熱水、一隻襪子、一根頭發,彼此都會大打出手,打得不可開交。戰鬥進行到最慘烈的階段,知青們動用了鐵鍬作為武器。一個知青掄起鐵鍬往另一個知青頭上劈過去,那個溫州知青當即被砍下了一塊頭皮,連著頭發往下淌血,腦漿迸裂,昏倒在地。後來在送往場部醫院的途中,終因失血過多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