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早春的一日,我收到了一封從《小說月報》轉來的信件。
信是從濟南發出的,一個陌生的地址。看樣子是一封讀者來信。
信中的大意是這樣的:我是濟南一所大學的退休教師。最近剛讀了《小說月報》1995年第2期上選載的您的長篇小說《赤彤丹朱》係列之一《非夢》。我發現您小說中的某一段故事,與我失蹤多年的二哥的經曆,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所以冒昧地給您寫信,希望能與您聯係,以便得到進一步證實。
信尾還有一些感謝的話,感謝我寫了這部小說等等。
寫信的人叫做賈民卿,與我作品中在抗戰時期犧牲的那位青年人賈起同姓。他說他的二哥原名賈漢卿,出生在青島,20世紀30年代末離家參加抗戰,後輾轉到江浙一帶,曾在金華地區加入過抗日組織朝鮮義勇隊,1941年左右與家裏失去聯係,從此音信全無。據說賈漢卿後來慘遭國民黨特務殺害,在天目山地區英勇犧牲。但至今幾十年過去,沒有接到過有關方麵的任何書麵通知,更無法得知賈漢卿遇害的詳細緣由和經過,賈漢卿最後的下落便成為一段無人知曉的曆史疑案。最近,他和他的家人偶爾讀到了我的《非夢》,深感小說中那位犧牲在天目山的愛國誌士賈起,無論年齡、籍貫、身份和經曆,還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和時間,都同真實的賈漢卿一一重合。那麼,小說中的賈起,是否就是他失蹤多年的二哥賈漢卿呢?
他在信中急切地表示,若是小說中曾與賈起相戀的朱小玲,也就是作者的母親,至今依然健在,他很希望我母親能告訴他賈漢卿犧牲前後的真實情況,至少,他和他的妹妹賈子義,還有可能知道漢卿最後的埋骨之地,也許有生之年,還能為死去50多年的親人,祭掃荒墳……
我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信紙上的字跡一片模糊。
還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就知道那個山東人賈起了。他是作為一個真實的烈士和活著的英雄,進入我的生活和記憶的。
那是很多年中一直被媽媽不斷重複敘述著的故事。敘述多半發生在夏日的某個夜晚,四周悶熱無風、溽濕窒息,樹葉靜止不動,像一幅陰森而猙獰的剪影。年輕的賈起背著行李向我走來,隻是那麼一個飄渺的瞬間,我甚至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容貌,他便消失在天目山蒼莽的叢林之中了。惟有那一聲淒厲的槍響,每一次都尖銳無情地穿透賈起高大的身軀,然後重重地墜落在我的心上。
那是真的,是真的嗎?
這樣的問題雖已重複多次,媽媽的回答也毋庸置疑。但多年前犧牲在浙西大山裏的賈起,對於我仍是一個疑慮重重、神秘而虛無的謎。
那個被媽媽以悲壯的敬意和至愛的情懷,無數次講述的故事,從一開始就縈繞著徘徊不去的悲慟和懺悔。媽媽坦言的悔恨和內疚,使我深感賈起之死在她一生中留下的傷痕和陰影。由於那種錯失無法挽回,她的傷痛確是無以排解和無從解脫。於是除了父親之外,一遍遍地向她尚未成年的女兒複述這個故事,訴說她在賈起死後的若幹年中,由於一直無法找到賈起家人的歉疚和不安,便成為她贖罪和寄情的某種方式。
多年以後,終於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我離家北上前那些少女和青年的歲月裏,媽媽無法忘卻的賈起,每一次從夏夜裏若隱若現、飄忽走來的那些日子,恰是賈起犧牲的祭日前後。
故事其實並不十分複雜,1943年,朝鮮義勇隊在江西上饒被迫解散時,媽媽決定跟著賈起一同到東北去尋找抗日聯軍。北上遙遠的路途需要一筆盤纏,媽媽說可以回德清老家去籌集。而去德清的惟一路線,必須經過國民黨勢力盤據的浙西天目山。對此賈起曾表示過猶豫,但他最後仍是陪同媽媽去了浙西。到達於潛後,被相識的熟人認出告密,兩人突然同時被捕關押。媽媽的家人聞訊趕來,欲用重金將媽媽保釋出獄,但遭媽媽拒絕,堅持要家人將賈起同時保釋。就在家人回去籌錢的幾天中,風雲突變,日軍揚言進攻天目山,國民黨中統特務機構調查室奉命將犯人分別轉移至深山。由於途中行動不便,遂倉促將一份黑名單上的人,秘密槍殺於深山之中。待母親的家人攜款前來,媽媽方知賈起已從容就義,遺體無蹤。她哀慟欲絕,卻已無法挽救賈起的生命。直至賈起死後,媽媽才知道賈起原來是浙西行署早已通緝在案的中共黨員。
媽媽不能原諒自己。賈起從此是她心裏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