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曾對朋友們感歎,我在不惑之年,一直困惑著;但還沒到知天命之年時(48歲的本命年),卻突然知道天命了。為此我毅然決然地擺脫了主編兼社長的崗位,以駐 會專業作家的身份,獲得自由,來到完全陌生的嶺南,在中國作家協會東莞的創作基地一待就是三年。這樣的舉動,突兀而執著,有人費解,卻也有人羨慕。

改 變自己,換一種活法兒,這是我生命中的內驅動。是魔是仙,見仁見智。早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便有了西部之行。我在黃河源頭的探險與涉足柴達木荒漠的奇 聞,讓我有了《黃河悲歌》《求索黃河源》《西部生命》《黃河源的狼》《悟沙》等係列散文,那是些崢嶸的文字,飛揚地為我帶來諸多光彩。要麼獲獎,要麼選入 中學生教科書和大學各種模擬考卷。而我的人生也在那些年月追求刺激,追求自由,追求放達,追求漂泊或流浪。

當然,我 是個傳統型的認真努力之人。曾為評職稱而“懸梁刺股”突擊外語。然而,在自己“雙破格”評為編審之後,還沒等得意多久,那些沒評上的人也都走了作家係列, 而且作家職稱由中國作協的評定放權到了各省。所以,一級作家的門檻就容易邁入了。最重要的是不考外語了。我曾跟朋友們調侃道:自己相當於挖地下道越獄,萬 分辛苦地挖通逃出來,結果沒跑多遠,身後的人已獲得了大赦。

其實人在許多時候,苛求是沒多大意思的,而在你不經意間,卻可能會創造一個記憶——那是我在柴達木那片猶如月球般的芒硝荒漠中,折斷了一柄傘狀矮樹,擎回賓館。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棵植物叫什麼,直到在西安見到李若冰時,才知道這是沙棘。

我 要說的是擎著這棵沙棘由柳園上車而至吐魯番、高昌交河古城、烏魯木齊,再從那裏返回北京、沈陽。有意思的是因了這枝沙棘,我一路交了好運。上車時本來就沒 有座位,但是列車員和列車長都因好奇,問我拿著這個東西做什麼用。我就開玩笑說這是菩提樹。他們便問我有什麼用?我說可以治病。他們問治什麼病,我說:心 病。我亂說一氣,他們就十分高興,於是,就給我安排了臥鋪。到了北京站,我的一位軍界大校朋友前去接我,他十分自豪地在前邊高擎著它,令所有擁擠的人閃躲 讓路。這棵沙棘我原本是沒想帶著它回家的,然而,在一種莫名的心態下,我竟然一直將它帶回家。而且,此後的幾十年當中,我數度搬家,書都扔掉無數,卻獨獨 不舍得將它丟掉,至今它還擺放在我的書桌上。為此,我寫了篇散文《沙棘》,被當年的《新華文摘》選載。

我絕不是一本 正經從事這種“神聖”文字的,就像前幾天我讀過的那部暢銷小說《一個人的朝聖》。書中講述的是一個極其平淡的老男人,在65歲那一年,突然接到一位當年跟 他一起工作過的同事的信。對方在信中告訴他自己得了癌症將不久於人世。被這封信突然擊活的老人,走出家門,要以徒步的方式前去為友人治療癌症。從南到北, 將要穿越整個英倫。這是一個在無意識間完成了平庸到高尚的升華境界,這是一種救贖,也是一個遭受嘲笑到得到敬重的朝聖。救贖自己,救贖別人,而一切終將歸 於自然或質樸。

這些年,我總是像候鳥一樣,隨季節在南北方奔走,而奔波的途中,總是伴著我的閱讀。偶爾在火車上遇到 愛聊天的人,也會那般問我:你是南方人吧?我細想一下,我確實有些像南方人了,比如,在飲食方麵,我喜歡吃粵菜,學會了煲湯,也喜歡吃蒸魚,在飲茶方麵, 也喜歡慢悠悠地操作功夫茶道,吃飯時,也學會細嚼慢咽,走路時,也不那麼楞衝衝像去趕火車。就是說,不知不覺間,我學會了慢生活。這一切,都是南方的雨水 滋潤,而一晃,我已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生活了十餘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嗬!即使我長得不像南方人,這十年下來,耳濡 目染的南方文化也在絲絲縷縷浸透了我的骨質。不覺間,我的很濃的東北話變得淡了,甚至令很多人聽不出來我的鄉音。每當遇到新朋友時,他們總是把我當成南方 人,當成台灣人,香港人,還有的更離譜竟當成了日本人。有一次遇到一位懂點相學的,就跟我說,南人北相或者北人南相,這都是為數不多的有福之人呀。我哈哈 一笑,給他講,在東莞的一家私立醫院我去治療肩周炎,還是通過朋友的親戚找的關係,結果,給我看病的醫生千方百計勸說我做了核磁共振,被宰了一回。事後那 位朋友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是那個醫生把我當成了台灣老板,認為不宰白不宰。

人生是充滿悖論的。60載歲月,已屬老 馬,即使不一定識途,也對人生不乏感悟。自然與質樸,可能構成生命中的最具光彩的片段,而煞費苦心去拚搏,刻骨執迷什麼的,似乎並不能接近生命的真義,甚 至相反。無論南人北相還是北人南相,心順則安,心安就是吉祥,就是有福之人,這或許就是這些年南北跨越見識之後的淡定吧。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