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因病休學,回故鄉那個平原深處的小村養病。小村距最近的集鎮十七裏,距最近的火車站十八裏,進出全靠步行。因為我病著,鄉下表哥趕了馬車來接我,同來接我的還有遠房的表妹小雲。馬車走在陽光忒強的泥土道上,鄉間潮濕的清香中略略有一點苦澀的空氣使我心脾朗潤,一反往日的憂鬱,臉上露出笑容來。
表妹小雲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她很白,眼睛細長細長的,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後,劉海擋住了黑黑的眉毛,隻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彎月樣的眉毛才挑起絲絲笑意。她的牙齒是那麼白,白得似有些泛藍。她咬嘴唇的樣子很美,她咬嘴唇的時候會因為某些話或某些事而害羞臉紅。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我躺在馬車上,身子隨車的顛簸而左右晃動。
小雲坐在我的身邊,手輕輕撫在我的頭上,她的手上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因為離鼻子太近,所以,那香味有些讓我沉迷。
我們見麵了,見麵了就笑。她一笑牙齒便露出來了,我就對她說:“你還掉牙嗎?如果還掉的話,就給我留一顆。”
小雲趕緊用手捂住嘴,頭轉過去看路邊的莊稼。
說實話,從一見麵我就喜歡上我這個小表妹了,她那時還在讀書,學習成績挺好。
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小雲穿了一件格子布的紅上衣,一條藍粗布褲子,腳上的紅條絨鞋很新,後來我才知道,那鞋是她自己納的底,自己上的幫,那是一雙很小巧的布鞋,鞋底幾乎沒沾什麼灰塵。
回鄉養病的最初日子,我一直躺在床上,我的身體很虛弱,每天吃大量的藥。大夫說,鄉下的空氣有利於我身體的恢複,我的父母就把我送回了故鄉。我躺在我的表哥家,他家和小雲家隻隔了三個院子。
由於我這個城裏孩子來得稀奇古怪,所以每天我的床前總圍著一群一群的鄉下孩子。他們喜歡我躺在床上的樣子,以為每一個城市孩子都這麼生活,我瞪大眼睛,看他們憨頭憨腦的樣子,心裏充滿異樣的感覺。
後來表嫂擋了孩子們的駕。
我的病需要靜養,臥床休息是我每天的功課。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臥床是孤苦的,是寂寞的,我衝日頭數窗格子,連窗格的補丁也一一在我心中。小雲悄悄地來了,帶一口袋青李子給我。我滿口幹澀,青李子的味道讓我的全身得到潤澤。
小雲是我的一個陪伴,她每天放學,輕輕巧巧地從表嫂的眼皮下走過,她和表嫂都嫣然地笑笑,笑出一對女子少有的美麗。
小雲給我講河裏的事、地裏的事、學校的事,講她們學校的一個老師去偷莊稼,被老農打折了腳,打折了腳還不要緊,說一穗苞米要罰好多錢。老師在學校的門口哭了,哭著哭著,天就下起了雨,他拄著拐在雨裏走,樣子真可憐。
小雲每次來對我都是一種安慰,她的口袋裏總有那麼多的好東西,待我能坐起身子,就搶著扒她的口袋看,她總依從地靠近,主動把口袋打開。杏、李子、海棠、甜稈、蘿卜、燒苞米、烏米……有一次我說我沒吃過香水梨,她就跑到隔壁二爺的院子裏去偷,偷了藏在懷裏,見了二爺臉紅成什麼似的。
一天夜裏,小雲母親的娘家來了好多人,小雲就到表哥家來借宿,表哥表嫂的內屋自然不能去住,就和我還有表哥的孩子住外屋。小雲睡在我的身邊,半夜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懵懂中感覺自己的手觸在什麼東西上,很軟、很輕地浮動。
我醒了,睜開眼睛,發現我的手壓在小雲的胸上,也許是潛意識吧,我的左手正扣在小雲的右乳上。
小雲的呼吸中散發著少女的芳香。
那個夜晚,我遺精了,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白天不敢正視小雲,聽見她的腳步就閉上眼睛假睡,小雲躡手躡腳地來到我床頭,彎身看看,又躡手躡腳地離去。
她離去了,我的心底又有了一份失落。
終於有一天,我假睡的時候,小雲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輕聲說:“喜歡你。”
然後逃命似的奔突,和從院外回來的表嫂撞了個滿懷。
不敢稱這是戀愛的日子,但少年的情懷是那麼的美麗無瑕。
我用我的零用錢給小雲買了一個頭巾。
入冬時節,我的病大有好轉了,我要回城轉院治療,分別的日子愈近,我的心愈一陣陣地發緊,那種戰栗,那種無法言說的戰栗,讓我一生也難以忘記。
還是表哥趕了馬車去送我,我想起小雲在我來時對我說的話:“小村距離最近的集鎮十七裏,距離最近的火車站十八裏。”我坐在金黃的麥草上,看秋後收割過的田野那麼空蕩。
小雲也趕來送我。
她把我送的頭巾戴在頭上,她要把頭巾在腦後打個結,她伏在我身上說:“小哥,幫我係上。”然後,她就哭了,她無聲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衫,我的手握在她溫熱的手裏,顯得那麼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