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在蘇州。
或許,這也稱不上是一個故事呢。
1993年的春天,他因為單位的業務,從北方直抵上海,又從上海轉杭州,從杭州坐夜航船到蘇州。船上的一夜充滿詩意,他要了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一瓶老酒,一碗飯。他吃掉了這些東西。他近鋪的一個老者說:“小夥子好飯量呢!”
他就笑了。
夜風從運河上吹來,潮潮的,帶有一點水腥。
船是早上七點鍾到的蘇州,蘇州給他的印象是水汽忒重。
他背了一個大包,茫然地佇立在街頭。遠遠地可見北寺塔高高地占據蘇州的天空。他望著北寺塔,信手翻著從家裏帶來的小冊子,那上麵說“寺乃三國時代東吳大帝孫權為乳母陳氏買地所建”。他覺得這一切真遙遠。
他翻看地圖。
那上邊標明,怡園離他最近。
他就步行去了。
他走了很遠的路。正是煙花三月的季節。
他想起他在江南見到的桐花,一樹一樹的,美麗極了。是桐花吧。那麼高大的樹開花了,他還是第一次領略。
他去怡園。
書上說,怡園位於人民路343號。
蘇州的路少有灰塵。
他以全新的感覺走在蘇州的路上,像一個詩人。他在心裏說:蘇州,是春天裏的一條飄帶,印花的飄帶,淡淡的水墨把白絹點染出幾分嬌羞。
你看,他可不就是一個詩人。
詩人到怡園去了,他第一次看園林,一下就給迷住了。怡園中有一口小井,他去的時候,一個蘇州女孩正用小桶向上提水,那優雅的姿勢無限娉婷,腰肢款款的,春衫蕩起微風。
他舉起相機。
鏡頭裏的女孩膚白,發黑,彎眉細目,齒潔唇紅。
女孩說:“你照我幹什麼?”
她說的是蘇州話,但他好像一下就聽懂了。他沒想到蘇州話這樣好聽,像女孩手中的小桶,一注清水透明而晶瑩。
女孩說:“你照我幹什麼?”
他說:“竹風。”
那女孩的身後真有一簇春竹呢,蔥鬱、茂盛、青翠。
女孩說:“什麼?”
他說:“竹風,竹子刮起的風。”
女孩就掩口笑了,她的意思是:隻有風能刮動竹子,竹子怎麼能刮動風呢?她轉而又笑了,她的意思是:可不嘛,風能刮竹子,竹子怎麼就不能刮動風呢?
她提著桶往屋裏去了。
屋子是一個茶室。
他往怡園的深處去,七拐八拐地才到盡頭。他讀那些楹聯,覺得古代的人真麻煩,真有趣,真有閑心。他原路轉回,直奔那茶室。聽說,有當年的春茶可飲呢。他於茶道是一個外行,但能飲一盞江南的新茶,蘇州的新茶,不是一種享受嗎?
他看見那個女孩在茶室裏。
茶室裏已有幾個老人聚在一起閑談,看得出他們是常客,大概家就在附近,也許每天進來票都不用買。他們自己帶著水杯,很隨便地取用熱水瓶中的水。那個女孩就站在櫃台的邊上,她腳上的布鞋踩著地上的青磚。
他放下行囊,坐到茶室的最裏邊。
她為他送上一杯新茶。
他突然想說點什麼,可說什麼呢?
他看見室外的小亭,隱約見那亭上的字,就低聲誦讀:“主人友竹不俗,竹庇主人不孤,萬竿戛玉,一笠延秋,灑然清風。”女孩過來給他斟水,也低聲說:“靜坐觀眾妙,清潭適我情。”
說完她就笑了,提起暖瓶出了門,不知奔哪廂去了。
喝茶的老者轉過頭來看他。
一個誦道:“竹月漫當局,鬆風如在茲。”
一個誦道:“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一個接著就問他:“小夥子不是本地人吧?”他舉杯過額,輕輕點頭,那一杯清茶的香氣正好漫入他的鼻翼。
他很神往此時的境界。他想起一部關於才子佳人的叫《三笑》的電影,他想那個女孩對著他已經兩笑了,如若再有一笑,豈不成就一段姻緣?
現在想想,那一年他剛剛戴了一副眼鏡,留了一把過胸的大胡子,衣著鬆闊,風塵仆仆,長衫圓履,還真有一副才子形呢。
可惜,他已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
他離開怡園時,還想,人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雖然不能成就一段姻緣,可一個南方女孩對一個北方男子的善意一笑,不也似夢一般印在自己青春的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