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顆傷痕累累,但卻幹淨、解脫了的靈魂。
那是用死亡換來自由的靈魂,那是用死亡卸掉枷鎖的靈魂。
它在黑夜裏向我奔來。
那個夜晚沒有太多的光亮,我借著桌子上微弱的燈光,看到了這匹馬。
它在文字裏,又在文字之外,它的奔跑濺起了一室的書香。
這匹馬一直在我的夜裏遊蕩,有時躍向窗簾,有時攀上雪白的牆壁,有時在我的床上奔騰,有時在天花板上悠閑地散步。我從不懷疑自己觸摸到了馬的靈魂,它是柔軟的,像可以裹縛石子的蚌那溫暖的胸膛;它是包容的,像被風沙抽打卻依然按時散出新綠、按時灑下落葉的樹;它是友善的,你伸出的手,它會用整顆心去迎候,你遞過去的詛咒、謾罵和抽打,它會連著草料一同咀嚼,慢慢地替自己化解仇恨。
沒有更多的食物來咀嚼,它隻好通過回憶來反芻。
這匹跑得最快的馬,不僅拋棄了自己的同伴,而且失去了自己的身體。
是影子追著它還是它趕著影子?是宿命控製它還是它逃不開宿命?
那個夜晚,我聽到了一匹馬遍體鱗傷的嘶鳴。那本不屬於它的馬鞍、韁繩,硬生生地將它束縛。在刑具的空殼下,它過早地品嚐著生命的衰弱。
它的倒下沒有聲響,隻有長長的如釋重負般的歎息。
那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馬,一匹花斑馬,它曾經是驃騎兵的坐騎,它把自己最美好的年華奉獻給了主人,可冷酷的主人卻毫不珍惜。一次驃騎兵策馬追趕他逃跑的情婦,使花斑馬積勞成疾毀掉了健康,從此以後,花斑馬被主人一次次轉賣,每個新主人都對它變本加厲地折磨……花斑馬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屠夫在它喉嚨裏弄著什麼,它感到了痛,接著就有一股液體像泉水流到它的脖子和胸口,它最後籲了一口氣,覺得整個生命的負擔也減輕了……”
托爾斯泰的筆觸到了花斑馬的心靈世界,在它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人類中某些相似的形象。
通過托爾斯泰的眼睛和文字,我觸摸到了馬的靈魂。整個夜晚流淌著清澈的水,使我感覺到那靈魂的涼意。
一匹馬,一束滾動的火焰。
月光照在馬背上,那曠世憂鬱的馬,空前沉默的馬,將在今夜重新啟程,我知道它將馱我去何方,盡管我已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種掙紮。
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有一次到礦井,發現黑暗的井下竟喂養了一些專門運煤的馬,按照這些馬的個頭,那上下礦井的罐籠是無論如何也裝不下它們的,而所有的這些馱馬,眼睛都是瞎的。經與礦工們交談他才知道,原來這些馱馬都是在出生後不久就被塞進罐籠運到井下,它們在永不見天日的礦井中飼養長大,它們無休無止地運煤,直到有一天倒下,然後,變成坑道角落的累累白骨……
一匹馬,在我沒有睡眠的夜裏,火一樣燃燒起來,一匹馬,在我沒有睡眠的夜裏,火一樣熄滅。
還有那些失明的在黑暗中默默行走的馬,那是一些注定要背負苦難的靈魂。我再也無法歌唱,這像絲綢一樣憂鬱的夜,終於徹徹底底地封住了我的喉嚨。
點石成金
《一匹馬的靈魂》其實是在寫人,寫人與馬所共有的、對幸福與痛楚的感受。我相信每匹馬都是一位聖者,它們的精神領域寧靜、高遠,如沉寂千年的湖泊,激烈的奔跑和所承受的鞭打、謾罵,都不能阻止它享受內心的平安--這是現代人尤其缺乏的一種品質,現代人習慣了在壓力下虐人或自虐,缺乏馬這種動物反思、容忍、寬厚的能力。當馬落入俗人手中,兩者境界之高低會立刻呈現出來。
本文重要的並不是優美的文筆,而是文字背後蘊涵的豐富隱喻,對一匹馬的解讀,也是我們對人的命運與生存的解讀。抑或,每個人的心中都隱藏著一匹白馬,它是自由、理想與浪漫的象征,隻是,現實始終像一根韁繩,將我們殘忍地拴係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