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泥女子
一
與鬱中一起聊天,光陰變得晦澀起來。
八年前的中考改變了我們兩個人的命運:我升入高中考進大學然後讀研,而她去了職業高中隨後畢業工作。
2003年秋天,肅殺秋風裏23歲的鬱中因為企業倒閉而下崗。她開始送報紙,找了個在酒店做保安的男朋友,未來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她始終講一些生活裏最瑣碎的事,昔日同學的去向、結婚的房子、鄰裏的不愉快……
八年未曾見麵,她不是不快樂,而是顯見的麻木。她隻是反複說:小葉,你將來是前途光明的,不像我。她開始刻意把一些距離放到我們之間,當我伸手抓她,她卻屈身後退。我開始講一些生活中的難處:以為讀研可以順利進大學做老師,可是大學抬高了門檻讓我隻能尋別的工作;想要結婚,可是在遙遠的濟南,我買不起一間自己的房子。
鬱中注視著我,目光漸漸溫柔。
我們說起一些家長裏短:5角錢一兩的芫荽,怎樣做出來的米飯又香又軟,還有雞蛋居然漲價了,還有還有,我們各自愛著的男人,都會接電話線修電燈開關疏通堵塞的馬桶……
時光,原來就是柴米油鹽。說再見的時候,鬱中拉緊我的手,她說小葉我很久沒有說這麼多話了,原來的同學都生活得很好,和他們在一起我插不上嘴。隻有你,你讓我覺得我們還在一起,八年了都沒有分開過。和你聊天,讓我覺得自己還不是離大家太遠。然後她輕輕笑了:小葉,我才知道,原來像你們這樣的文化人,也是要和我們一樣過日子的呢。
在她的笑容裏,我穿越苦澀看到了生活中最單純的花朵。
那個夜晚我在日記裏寫:鬱中你知道嗎,你說了一個多麼簡單的道理——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本質與學曆無關。那麼,假如我是一塊橡皮泥,當我遇上沒有讀太多書的你時,我把自己塑成與普天下勞動婦女別無二致的樣子,而這雙雕刻的手,叫真誠。
二
周末中午,敏然指著泉城路上的一排店麵讓我選吃飯的地方。她說:“親愛的,你選個喜歡的地方吧,我請你。日本餐館千百味、意諾PIZZA、紅屋牛排、肯德基、大快活,你隨便挑啊!”
我就笑了,和敏然這樣優越的女子聊天,吃飯隻是一種背景,隻是即便是背景,也要精致溫存。
於是去了街對麵的“意諾”,悠揚音樂裏我們聊些隨時都會轉變方向的話題:從最近給哪家雜誌寫稿子到《希望》的稿酬標準,然後突然轉到中國小劇場的反思,接著是中國電影分級製的影響……或許也是淺嚐輒止但絕對不是附庸風雅,因為我們自己知道,在這樣的交談裏我們的思維以什麼樣的速度急轉彎,然後獲得怎樣的靈感再借此火花寫出怎樣的文章——敏然有一句話說得好:我們從來不否認自己相對於自己的年紀而言是個高消費群體,但是我們的消費卻帶來了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回報。
隻是敏然還有一點沒有說到:在這樣的交談裏,我們每個人時刻都會學到新的東西,就好像我從在山大文學院讀研二的敏然身上時刻可以發現一些我沒有注意到的對康德、黑格爾的嶄新理解,而每兩周一次的固定約會也促使我必須再讀多一點書,或是寫多一點文章。
“意諾”多麼幽雅的環境裏,敏然靠在柔軟的座位上,凝視午後的陽光,對我說:小葉,和誌同道合的朋友聊天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嗬,就好像咱們的每次聚會,都讓我在每天的生活裏,盡可能地積極。我笑了。那一刻我想說,如果我是一塊橡皮泥,那麼當我看到你於敏然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勤奮嚴謹的藝術學研究生、是一個努力爬格子的期刊寫手。
雕刻的手法有如國畫裏的大斧劈皴,是因著年輕而生的豪邁昂揚。
三
路越敲門的時候聲音是怯怯的:老師,我能進來嗎?我當時正在收拾房間,回頭時看見她羞澀的臉,神態拘謹。
我請她坐下,衝一盞菊花茶,在夜晚柔和的燈光下聽她講自高中考入大學後的困惑:時間與空間上的自由、鄰班男生的情書、對未來的不可知還有想家時候的難過。說話間就有眼淚在眼眶裏轉圈,這個讀專科一年級的女孩子是我課堂上最羞澀的女孩之一。她把我的宿舍當作心理谘詢門診,專心致誌傾訴內心的積鬱。而我傾聽,我隨手按下CD的PLAY鍵,空氣中便彌漫了維瓦爾弟《四季》的旋律。直到她心情漸漸平複,我開始講一些與我自己有關的故事:初入大學時候找不到方向,幸而還有寫作這門愛好,於是很努力地練筆,漸漸成為了一些雜誌的專欄寫手;懵懂時候的愛戀,可是總覺得自己還小,於是委婉拒絕,同時積累學識豐富自己,終於在大學畢業後找到同樣強調為未來負責的男朋友,現在我們已經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