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那天,是2003年的7月1日,是個我永遠都會銘記的日子。那天,我和初小荷在學校門口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在許多人好奇的目光裏,我們擁抱,號啕大哭。那天以後,我留在本校讀研,初小荷去了國外,在相隔一條赤道的澳大利亞布裏斯班,讀她的大眾傳媒碩士學位。
寒冬臘月的時候我被凍出了鼻涕,她卻發來穿比基尼的沙灘照,瘦了,但是精神很好。她在便利店打工,胃痛的時候不準休班,收銀出錯要被罰,澳洲車票太貴她每天從一個山坡上走下來,步行去另一個山坡上課。開始時候聽不懂課,聽懂課了又發現身邊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她打越洋電話來,說她已經把自己身上的刺拔光了,木然地卻頑強地生長,就好像沙漠裏的駱駝刺。我努力抑製一些淚水的分泌,努力地、陽光燦爛地笑著說:親愛的,你一定要快樂!
從來沒有對她說起,直到她走到赤道那一邊,我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那個與你勢均力敵的對手。因為,當你們處於相同的境遇當中,才能彼此理解,彼此體諒。而假使你的對手是個與你暗暗較勁促你進步的人,是個即便競爭也光明正大的人,是個可以在競爭之外做朋友的人,那麼,你又是多麼的幸福。
離開初小荷,赤道成為一條繩,拴住了我的幸福。終於知道,初小荷,她是我四年來若即若離,卻最為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以赤道的長度,想念一個叫做初小荷的美麗女孩。
月亮照亮了夜
發燒,今天是第四天了。乏力、頭暈、全身上下不停地疼。然而手裏卻有一本嶽華亭編著的《考研政治輔導講義》,於是在昏黃的燈光下,鎮定自若地把體溫表放到一邊,繼續在講義上勾勾畫畫,大腦裏快速記憶:否定之否定原理……背誦的是哲學之辯證法部分。
典型的積勞成疾。
又想起國慶節的假期,倒黴到拔一顆牙也會感染:在家休假5天,倒有3天在發燒。白細胞4800,血色素10.8克,什麼叫做命苦?
然而又是幸福的:獨生子女嘛,爹媽手裏的寶貝。才發燒三天,就忙不迭地叫喚訴苦,仿佛自己不是在發燒而是在上斷頭台。爹媽也心疼,見我腮幫子腫,大魚大肉就免了,隻是蒸了軟軟嫩嫩的一碗雞蛋糕,上麵是清湯、香菜、剝好的蟹腿肉,筷子往下麵一戳,咦?竟有碎碎的海參塊?怎麼形容那種幸福呢?就是那種被放在手心裏有人疼,有人愛護,有人以你的榮譽為自己畢生的成就與快樂的幸福感?任是何種語言也蒼白無力了吧?
可是,那時候的發燒與今日的發燒有何其大的不同:陰雨連綿的濟南,背井離鄉。沒有親人在身邊,一切都要靠自己。心裏再委屈、再苦,也要硬撐著堅強;身體再不舒服,可是誰舍得放下書本去休息?
隻是因為,那麼龐大的考研大軍啊,你回頭看一眼報名點的人山人海,每個人都是豪情滿懷,每個人臉上都是慷慨大義。多的是有為青年啊——我曾經這樣慨歎過自己如滄海一粟般的渺小。我還記得,從暑期輔導班,到秋季強化班,再到冬季衝刺班,我居然一再地感受到曆山劇院偌大的空間是那樣的逼仄。近五天的衝刺班,從早晨8點到晚上9點,沒有午休,隻有午飯和晚飯時間各一小時,兩千多人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親密無間。舞台上那六百個小板凳啊,你可還記得那般輝煌的氣勢裏,一個女孩子奮筆疾書的身影?現在想想,那裏可真冷啊,冷到上完了衝刺班就開始發燒,直到三天後的半夜12點我被送進了千佛山醫院的急診室。
這段日子裏,我進出千佛山醫院的大門,熟稔如自己家。可是我畢竟隻是全國79.9萬人考研大軍中的普通一兵啊。如若戰死沙場,不過是無名烈士一個。而若衝鋒陷陣勢如破竹而致旗開得勝,卻會如那年那月那副《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總統府》的舊相片——站在巍峨的建築上,讓所有人銘記你的勇敢、堅持與勝利後的笑臉。
輔導班的老師說的好:你們不能搞二次革命論!今時今日想清楚了,就是這個道理:陳獨秀搞二次革命論,所以他違背了曆史的規律中國的國情。而我們,背水一戰,隻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偉大光輝思想學習的第一步!所以,無法拒絕堅強。在那樣大的精神壓力麵前,不妥協,不彎腰!時常地想想輔導班上那片黑壓壓的腦袋,想想自己付出的金錢、時間、健康,如果失敗,可曾對得起自己那些憑借“安定”藥片才能入睡的夜晚?所以,必須努力、努力再努力!
這中間媽打電話來囑咐我:“你身體不好,盡力就行了。又不是考不上研究生就會餓死。”於是又大大地感動了一下。不錯,如媽媽所說,隻要有手中這支筆,我不必擔心無法維持生活。可是,有誰能夠抗拒更好的生活?那些大學校園裏的梧桐夜落瀟瀟雨,那些三尺講台上的慷慨激昂不平事——我從未否認自己是個“熱血青年”,於是才想把這樣的熱情揮灑在應該擁有熱情的大學講台上。我想做一個大學教師,從歐羅巴的藝術火種到審美過程的熠熠光芒,引領我的學生和我一起探討藝術之於生活那樣巨大的快樂,而這又將是多麼充實和豐盈的人生!
而文學,正是因為喜歡,所以才不忍把自己固囿其中。當它成為我生存的砝碼,當寫字成為口糧的源泉精神的負擔,我不敢說,我還會忠於它,還會如此的不離不棄。所以,我隻好暫時放棄了我曾經視如生命一般的寫作。在已經有了固定的讀者群有了固定的傳統媒體作為合作夥伴的今天,我卻隻能一封封電子郵件寄出去,一家家地告知自己要考研了,從即日起閉關自修,稿約一律拒之門外,留言板上也放了帖子,告訴親愛的讀者們,葉萱要暫時隱退,“草語花香工作室”即日關張!不是不心痛的——辛辛苦苦讓讀者們記住你,而今,卻拱手讓出自己的江山。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時,有幾個人還會記得你昔日的容顏?
可是,有所失才有所得,自古如此。那麼,就安於今天這樣的勞碌吧。或許,也正是這樣的勞碌,讓一隻辛勤的螞蟻體會到了休息的樂趣:一次8小時的睡眠,偶爾看一部學校放映的周末電影,那是多麼幸福的事!所以說,也隻有一直這樣奮鬥著的人才會對生活中瑣碎的幸福感恩。於是想,從中學到大學,從中考、高考到考研,這十年裏,是因為經曆過種種的壓力——來自精神與肉體的夾擊——所以才會對後來的艱苦一笑置之的吧?才會,在提起來的時候,隻消得說那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吧?而原來,這十年的辛苦,不過隻是化在那釅釅的酒裏,咽下去,辛辣不假,卻是可以品出餘香的。真真兒的,這可是十年的陳釀呢!
實現理想的過程是戰勝自己的過程。無論理想發生怎樣的變化,無論外界增添了怎樣的幹擾,我們這群孩子都無一例外地在選擇渡橋的時候放輕了腳步、踩穩了步伐、小心翼翼伸出雙臂求得平衡——我們想要通過那座橋,就要有最輕盈的身姿,因為做任何事,都需要某些前提。就好像,當我們今天終於可以微笑著看風輕雲淡,我翻出兩年前的這篇日記,還可以清楚記起那年那月自己內心的那些決絕與不甘。
所以,要麼不做,要麼就要拚盡全部力量以求做到最好。這才是我們縱然失敗卻不至遺憾的青春。
有那麼一首歌,讓我記得你
1999年
大學第一年的秋天,遠離家鄉的濟南,19歲的我在市電台做兼職。是1053千赫的青年節目,在濟南人民廣播電台的一號直播間,每天下午5點30分,全長一小時,和我做搭檔的是山大廣播站的副站長謝洋。
那時,我們一起做的是一個情感故事欄目,就是那種講一段故事、讀一封來信、放一首歌的最大眾化的欄目。至今記得,第一次合作,有點莫名其妙的忐忑。播音完畢,我們關上話筒,一起趴在播音台上聽中間插播的歌曲。那天,是周華健的《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聽到一半的時候我把腦袋偏過去,卻也發現他把腦袋偏過來。目光相撞的瞬間,最明媚燦爛的笑容,在5點58分的直播間裏,雀躍盛開。
還記得那段日子總是可以拿到各種贈券,比如電影院的電影票或者是餐飲店的代幣券。所以,那段日子,我們時常坐幾十站公交車去遙遠的電影院看電影或是去大觀園附近吃包子。第一次看的電影好像是《精靈鼠小弟》,第一次吃的包子是茶葉餡的。所以直到今天,我都認為那隻小老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老鼠,而茶葉包子是那家店裏最好吃的包子。
後來某一天,節目的製作人和我聊天,他說小葉你不喜歡謝洋嗎?我樂了。我說不喜歡,他那麼醜。製作人歎口氣:小葉,你真是個小女孩。我很奇怪地看他,我不明白了,我喜歡帥帥的男孩子,這有什麼不好?19歲,我還不知道愛情裏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
2000年
是相識的第二年,夏天的夜晚,我和謝洋坐在經十路農業銀行的大台階上聊天。他看我的眼神讓我有點懷念家鄉海洋上空那些璀璨的星辰,然而一抬頭,汙染嚴重的內陸城市,看不見星星哪怕微弱的光。於是,就總是看他的眼睛。
不帥的男孩子,臉孔還有點胖胖的,眼睛又不大,戴副眼鏡,卻總是笑笑的。我們聊文字,聊人生理想的種種。
第一次聽他背誦起《四月的紀念》,“十八歲,我爬出青春的沼澤,像把傷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啞在流浪的主題裏,你,來了”,靜謐夜空裏,我突然就被感動。
那年暑假從家裏回濟南,東西很多,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把他叫到了火車站。一路汗流浹背扛回到宿舍,請他吃了校門口米香居盒飯店5元錢的盒飯,說聲“謝謝”,然後看他走遠。
因為他是濟南人,所以有時候,他會從家裏拿各種好吃的東西來看我。現在想來那時我真夠沒心沒肺,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一直以來,我都賴定他,吃他帶來的各種食物,並把這樣的關懷,當作天經地義。我管本地生本地長的他叫“土著”,我還很厚顏無恥地告訴他,從世界曆史的發展軌跡來看,土著從來都要受剝削和壓榨。
2001年
這一年,我快速地戀愛,又快速地失戀。前後172天的時間,那個我喜歡的男孩子,從我的世界裏走遠。
這個男孩子,是我喜歡的高高瘦瘦的類型,在北大讀書,也戴眼鏡,謙遜溫和。
謝洋來看我的時候我有點失魂落魄,他什麼也不說,隻是陪我在師範大學的校園裏一圈圈地走,聽我講英語四級總也過不了,聽我講被小偷偷了包,聽我講我和我喜歡的男孩子如何做得成朋友卻做不成戀人。那個夜晚,看得出他想說什麼,可是他卻總也沒有說出來。
過一段時間,我去沂蒙山支教,他每天給我打傳呼,讓我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可是山區裏打電話不方便,我從來沒有回複過他。隻有一次,路過鄉裏郵政所,看到久違的電話,我打到他家,他卻不在家。一周後我回濟南,數一數,他居然發給我八條短信,他關心我的語氣,像是對自己的妹妹,牽扯心肺的惦念。
那一年,他時常騎輛破自行車帶我在濟南的小巷子裏穿行,有時候說得高興了我會把手伸到前麵去擰他肚皮上的肉,他嘴巴裏總是“嘶嘶”地抽氣,把一輛老爺車在狹窄的路上騎成S形。後來,我寫了篇文章,叫做《愛情在南,我在北》,記錄下那段在濟南小巷子裏遊蕩的時光。
很久以後他看到了,良久不語。在這樣的沉默裏我以為他要說什麼,可是,他終究沒有說。
2002年
這一年,他和我宿舍裏的姐妹混熟了,有時候打電話來,我不在,就有別人和他打招呼或是閑散聊幾句天。
有一次我又不在,四姐徑直問他:你喜歡我們陳塵嗎?他愣了幾秒鍾,突然笑了,他說:她是我的紅顏知己,不不,是花崗岩知己。後來四姐告訴我這個電話的內容,我也笑了,我說:是的,他是我的藍顏知己,不不,是花崗岩知己。
我們就這樣,堅定地告訴自己,對方僅僅是自己的知己。
後來幾年過去,遠在澳大利亞的四姐說:“老六,你真是厲害,你知道不知道,從本科的時候,你就是那種特能欺騙自己,然後按照自己臆想的方式,自己逗自己玩的小孩?”越洋電話這一邊,我徹底呆住。可是在那時候,我真的、真的是相信,我隻是他的一個妹妹。他有的時候會笑著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不找女朋友這不是等你嗎?可是我也會用認真的態度告訴他:我們是花崗岩知己啊,不要隨便褻瀆我們的友誼!
我們告訴所有的朋友:看看我們,就知道男女之間是存在真正的友誼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兩個理直氣壯,鬥誌昂揚。
2003年
這一年我考研、複試、讀研,交了一個男朋友,不高不帥,所有人都說我們不配,可是我愛他。
這一年“非典”,我找他買口罩板藍根苦甘衝劑,因為他的媽媽是醫生。他看見我的時候有一點點發愣,他說:我們,好像有一年沒見麵了,一直沒敢打擾你,你,考上了嗎?
我才發現,原來我差點忘了他的存在,這一年裏我換了電話號碼,可是我忘記告訴他。於是急忙給他講我考上了研究生,興衝衝給他展示男朋友的照片,他微笑,他祝福我,他說:丫頭,你一定要幸福。
那一刻我突然很感動,因為我從來沒告訴他我有多麼喜歡他叫我“丫頭”,也沒有告訴他,當他這樣叫我的時候,目光裏有種慈愛的情緒。如果慈愛也算是一種愛的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是愛我的?
我不否認我對他的好感,可是我告訴自己,他當我是妹妹,所以他從來不說愛我的話,而我,我是個浪漫的小孩,我的愛情是兩個人牽手散步時的星光,是在丁香樹下擁吻的浪漫,是大明湖的碧波蕩漾裏,聽對方一遍遍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知道,與我挑的男人不同的是,謝洋,他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要的,隻是過日子的平實。他說過,他不喜歡做些虛無的承諾,他想要的,是兩個彼此喜歡的人,無須言語,卻安然走到一起的默契。所以,我堅信謝洋更適合結婚而不是戀愛,那麼很遺憾,我們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