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語言力和翻譯的關係(1 / 3)

語言力和翻譯的關係〖〗把一種文字準確無誤地轉換成另一種文字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般來說,翻譯隻是用一種文字對另一種文章做解釋。因為兩者是不能絕對相等的。夢娜?伯克在她的《換言之:翻譯教程》裏就提到在翻譯時要注意到詞的對等、語法對等、語篇對等這一類的問題,實際上她的意思是說在翻譯時是很難做到對等的,甚至於是根本不能做到對等。我以為她的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在她之前哈佛大學的奎恩教授就說過翻譯中存在著譯不準原則。(關於這個問題,我在《美國文化和美國哲學》一書裏有過比較詳細的敘述。)另外,我在上世紀50年代讀大學時曾經和施蟄存教授通過信,我曾向他提出不少問題,其中有一個問題就是關於詩歌翻譯方麵的。施蟄存先生在給我的一封長信裏就談到翻譯是不能完全對等的,特別是詩歌的翻譯,當時他叫我千萬不要公開這封信的內容。現在我覺得他的話是很有道理的,現在公開出來,我想他在九泉之下是不會責怪我的。當然我們不能夠說所有文體的翻譯都絕對不能夠對等,比如,科學名詞和科學著作方麵的翻譯是可以對等的,而且是必須要對等的。有關這些問題在本文裏不準備討論。

在一般的文學方麵,甚至於普通日常語言方麵,有時大家認為是對等的譯文,事實上也很難做到完全的對等。因為讀者一般都是用自己所知道的事物來考慮譯文。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吧,古羅馬的文學裏一句日常語言“國王正在洗澡”,中國讀者會聯想到羅馬國王在洗澡的景象。可是讀者在大腦裏關於羅馬國王洗澡的圖像是否就和古羅馬國王洗澡時的真正圖像相同呢?當然是不同的,無論國王的模樣,洗澡的情形,浴室的具體情況等等都不會完全相同。隻能從語言上把原來的意思翻譯出來,實際上,這樣一句“國王正在洗澡”的翻譯隻是一個模糊概念。因為這一句翻譯並沒有表現出原文的語言力,隻是表現出一般的意思。這就表明翻譯要做到絕對的準確是相當困難的。文學翻譯的對等,特別是詩歌翻譯的對等,不僅在兩種不同的語言之間做不到,甚至於在一種語言裏也不能完全做到。我記得在上個世紀50年代,馮雪峰同誌到杭州大學講學,在論述到郭沫若和文懷沙《楚辭》的白話翻譯時說過一句令人深思的話:“你要真正了解屈原在《楚辭》裏的意思,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請屈原先生複活,問他自己才能夠說清楚。”當然,他的話有些極端,不過這裏的確涉及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在翻譯時不僅僅要注意語詞的一般意義問題,而且要注意曆史的實際情況和作者的個人心理特點。忽視了這一點,翻譯是不能夠達到完美,也不能夠表現出原著的語言力。

20世紀以來我國的翻譯工作者在翻譯方麵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方麵都有了創新的發展,幾乎大部分外國的古代和現當代優秀作品都已經介紹到中國來了。盡管在翻譯方麵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是我們仍然要看到,翻譯的理論和實踐繼續在發展之中。許多重譯本的質量都已經超過前人的譯文。今天我要討論的一個問題就是從科學發展觀來看語言力和翻譯的關係。首先我們要討論一下什麼是語言力。所謂語言力是把物理力這個概念運用到語言裏麵。我們可以設想,同樣一句話可以使不同的人在心理上起到不同的變化。比如:

“天下雨了。”

在正常的情況下這是一條陳述句,表示現在外麵正在下雨,這說明了一件事實。你可以看到雨正在下著。如果有一位作者在一篇文章中描寫到若幹學生在老師家中玩,而老師並不喜歡學生在他家裏,因為這樣就影響了他的工作,他這時候說了一句“天下雨了!”當然這句話也是事實,外麵確實在下雨。可是在這句話裏麵,老師的著眼點不在“下雨”上,他作用力是:“天已經下雨了,那麼你們還是回去吧。”當然,這個意思作者並沒有在文章裏說明,本國的讀者是自明的。但是在將其翻譯成為另一種文字時,翻譯者應該如何處理呢?如果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就沒有能夠把這句話的語言力翻譯出來,譯文的讀者就不可能正確地理解原文。又比如,領袖的一句話可能會造成一個國家的興亡。當年的蔣介石一句話使得整個中國大亂,而鄧小平的一句話使得整個中國興旺發達。這就是語言力的問題,也就是說翻譯時必須要注意到語言力的問題。語言力的問題當然不是如此的簡單,要把作品裏的語言力翻譯出來,絕對不是詞、句、語篇以及語法等的對等問題所能夠解決的。有一些翻譯家認為在翻譯英語十四行詩時,不僅要注意到用韻,還要有十四行,而且也要在五步抑揚格上做到對等,他們認為隻有這樣才符合翻譯的特點,才能夠達到信達雅的標準。有些翻譯家也是這樣做的,他們的這種努力精神是值得讚揚的,但是是否能夠把原作裏的語言力烘托出來,這仍然是一個問題。因為形式上的對等並不能說就表現出了原著的原貌。下麵我們先舉一首杜甫詩的英語譯文為例。月夜

今夜俯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鬢濕,清輝玉簪寒。何時倚虛恍,霜照淚痕幹。這首詩一共有八行,用的是隔行韻。每一行五個字。在譯成英語時,該如何翻譯呢。是否也應該翻譯成為八行,用隔行韻呢?當然有人的確是想這樣翻譯,或者也已經這樣做了。可是,英語國家的人們首先在思維習慣上就和我們不同,如果按照原樣翻譯,他們就會感到這不是詩,而是一種很奇怪的語言組合,他們是難以接受的。新西蘭人路易?艾黎在中國生活幾十年,可以說是一位中國通。他對中國的古典詩歌很有研究,他的譯文如下:

MOONLIGHT?NIGHT

This?night?at?Fuzhou?there?will?be

Moonlight,?and?there?she?will?be

Gazing?into?it,?with?the?children

Already?gone?to?sleep,?not?even?in

Their?dreams?and?innocence?thinking

Of?their?father?at?Chang’an:

Her?black?hair?must?be?wet?with?the dew

Of?this?autumn?night,?and?her?white

Jade?arms,?chilly?with?the?cold;?when,

Oh?when,?shall?we?be?together?again

Standing?side?by?side?at?the?window,

Looking?at?the?moonlight?with?dried

eyes.艾黎的譯文有12行,他的譯文本沒有什麼規律,雖然他用了一些韻,但韻用得很不工整。他主要就是盡力把該詩的意境表達出來。他的譯文可以說基本上把原文的語言力傳達給了英語國家的讀者,原文裏的內在和隱含的意思在譯文裏也表達了出來。比如she

(她)和father(父親),在原文裏都是含蓄的,而在譯文裏就表達出來。如果在譯文裏沒有表達出來,西方讀者是不可能理解的。另外,原詩裏的時態也表現得很含蓄,而英譯裏的時態就非常明顯。艾黎在他的譯文裏沒有從形式上把中國古詩七絕的特點表現出來。他所注意的是如何把原詩的內在意義傳達出來。西方讀者喜歡中國的古典詩詞並不是喜歡中國詩詞的格律和其他形式,而是喜歡它的內在含義,也就是中國詩詞所包含的特有的意境,這一點譯者注意到了,而且也在譯文裏表達了出來。

我國的一些翻譯家在翻譯時喜歡用韻,以為隻有用韻才能夠表現出語言的精神實質。其實這種理解是不全麵的。當代的英美詩歌早就擺脫了韻律,他們認為詩人如果把注意力放在韻律方麵,就會使整個詩篇矯揉造作,失去詩歌的真正意義。在上個世紀60年代我曾經寫信給戴乃迭女士請教過詩歌的翻譯問題,她回信告訴我不要用韻文翻譯,因為當代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並不喜歡這種譯文,而且他們不能夠從韻文的翻譯裏體會到中國詩歌的優點。當時我對她的話既不理解,也沒有放在心上。後來,我讀了許多當代英國和美國的詩歌後才慢慢地體會到,西方讀者的確不願意讀中國人用韻文翻譯的詩。他們認為在讀到龐德、威裏和伍代兒女士所翻譯的中國詩歌後,才體會到中國詩歌的特點。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就是因為中國的翻譯家沒有注意到語言力和譯文的關係。我們知道龐德和伍代兒都不懂中文,他們都是根據別人的譯文加以重新改寫。龐德說過,他是用感覺來衡量翻譯的,特別是用與偉大原作所接觸的感覺。(見RHUMPHREES所寫《翻譯複興》一文,收集在1952年版的THE NEW?AMRICAN LIBRARY一書中)海倫?伍代兒雖然隻翻譯過二三十首詩,而且她完全根據理雅各的譯文加以重新改寫。結果她的譯文比理雅各的原譯更加受到西方讀者的歡迎。這裏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課題,為什麼直接從中文翻譯的英語譯文沒有對英美讀者產生更強烈的影響呢?龐德的翻譯方法是捕捉詩歌裏的一種意象,這種意象其實就是語言力。他用恰到好處地把英語原詩裏的語言力表達了出來。龐德的譯文以菲若羅沙的一本筆記為藍本。其實菲若羅沙本人也不懂漢語,他隻是在日本時聽了一些有關中國詩歌的講座,記下了一點筆記。龐德的翻譯基礎本身是不可靠的。當然,我們不能說龐德的譯文就已經完滿地表現出原文的語言力了。其實龐德的譯文仍然還需要推敲,因為他本人畢竟不懂漢語,如果他懂漢語的話,自然他的譯文就會更加好了。餘光中先生對龐德的譯文有過如下批評:“龐德的好多翻譯,與其稱為翻譯,不如稱為改寫、重組或是剽竊的創作。”餘光中先生的評價是有的放矢的,我同意他的看法。他的譯文的確能夠表達出一部分原作的語言力,但是他的譯文也失去了原文的全貌,就是說,他還沒有能夠完全表達出原文的語言力。

這裏我們又回到了語言力的問題,語言力隻能夠說是翻譯詩歌的一個標準,其他的標準我們現在不討論。語言力應該是原作精神實質的力度。泰勒(A.F.Tytler)說過,“翻譯就應該把原著裏的內涵傳達出來。”原著裏的內涵就是前麵龐德所提到的意象,也就是我們這裏所要論述的語言力。為了說明龐德的問題,我們不妨先舉一個朱生豪先生的譯文例子,了解一下有關語言力的問題。莎士比亞在《一報還一報》的第四幕裏有一段小詩如下:

Take,?O?take?those?lips?away

That?so?sweetly?were?forsworn,

And?those?eyes,?the?break?of?day,

Lights?that?do?mislead?the?morn;

But?my?kisses?bring?again,?bring?again...

Seals?of?love,?but?seal’d?in?vain,?seal’d in

vain.朱生豪先生的譯文是:“莫以負心唇,婉轉弄詞巧;莫以薄幸眼,顛倒迷昏曉;定情蜜吻乞君還,當日深盟今已寒。”

朱生豪先生的莎士比亞譯文從整體角度來講,無疑是最佳的譯文,但是在有些方麵也會出現不夠的情況。首先讀者讀了該譯文之後,並沒有感到莎士比亞詩歌的特點。因為這是用純粹中文的格式譯出來的。這裏他沒有用白話來翻譯,想用古典的語言濃縮原文的含義。應該說,從中文來看譯文當然是非常好的,也涉及原作的精神實質,但是原文的語言力沒有充分表現出來,而且在個別地方還失去了願意。比如“婉轉弄詞巧”就沒有把原文裏的forsworn表現出來。如果有人再從譯文譯回英語,就會發現其中的差異。我認為如果朱生豪先生用當時流行的白話來翻譯,效果就會更加好,而且能夠看到原文的特點。下麵我們再看曉星的譯文:

“去取,哦,去把那雙芳唇取走,

它曾那般甜蜜地發過偽誓。

還有那雙明眸,開啟時猶如黎明的曙光,

叫人錯把黃昏當清晨。

但是我的吻再一次帶來,再一次帶來——

愛情的封印,確是徒然的封印,徒然的封印。”(見《英語背誦菁華》第一冊《經典小詩》)這一譯文比較忠實於原文,按照與原文對等的方式譯出,但是並沒有用韻文和原詩的音節翻譯。原詩用ababcc押韻,譯文是無韻的。然而這個譯文可以管窺出一些原文的風格,雖然語言力表達得仍然不夠強,但是讀者至少能夠體會到英語裏的語言特點。現在我們再回到龐德,探討一下他的譯文。龐德的譯文最大的優點是捕捉詩歌內在的意象和意境,雖然他本人並不懂漢語,但是他從別人的譯文裏能夠尋找並發現原詩的精神實質所在,然後把它進行深化以及重組後再加以改寫。這樣從他的思考中再尋找到原詩的特色,就能夠表達出原詩的風格和語言的力度。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因為他不懂漢語,他隻是從別人的詩歌譯文裏吸取對內容的理解,如果別人的譯文有問題,那麼他在別人譯文的基礎上所進行的翻譯自然也就有問題,那樣,他也就不可能發現原詩裏的真實意象。其實龐德的翻譯錯誤還是很多的。如,李白的詩句“故人西辭黃鶴樓”,龐德的譯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