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8章 鄉村(1 / 1)

最大最零散的部落,像沾滿泥土的腳,占據著城市之外的所有地方。

風刮起來的時候,一輛破舊的老牛車吱吱軋軋地響著,趕車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因為說不出他具體的年齡,我隻能模糊地稱他為中年人。風迎麵刮著他的牛車,牛很沉穩,這種皮堅肉糙,最堅忍最容易吃苦耐勞的牲畜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向前走著,透過長長的睫毛它的眼盯著前方的路,風對於它,就像嚼過的草,無事的時候用來反芻。趕車的人不能像粗糙的牛,但是他卻能像牛一樣對風熟視無睹,劈麵而來的塵土劈劈啪啪地敲打著他飽經風霜的麵孔和露在外麵的皮膚,他沒有退縮,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擋著自己的眼睛和鼻孔,步履蹣跚亦步亦趨地跟在牛的後麵。我知道通過一場風的難度遠比通過一個人的心靈容易的多。

牛車並不比我的行走慢,在風中的鄉村,你可以看到更多這樣的境頭。牛車可以遠遠地趕到前方,或早早地抵達他們的目的地。對於習慣了鄉村生活的人們來說,風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盡可以從容地來從容地去。我不行,我隻有目迎著他們從身後趕上並目送著將我超過,從離開鄉村那天起,我就發覺自己的靈魂在一天天地減輕,它漸漸地遠離了原本屬於我的身體,遠離了我曾經視為無尚光榮的向往。當一切事物喪失了他自身的優越性時,他將不再擁有那種優越感。在很多時候,人們總是在向一種新鮮的事物學習,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在靠近那種事物的同時已經完成了丟棄另一種東西的過渡。

在我所有的印象裏,風的一生都是在不停地變化之中,隻是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它降臨大地的時候,為什麼總會那麼毫無顧忌?它不停地跑動,不停地拋棄和摧毀一些事物,有誰能夠告訴我,或給它作一個歸結?不能,即便有,也不會告訴我,好多事物在擁有一個完整的結論之前,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給自己一個自認為比較合理的解釋。我看著那場不停變化著的風,告訴自己,生命的存在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我舉步維堅地走著,我知道如果不能及時地戰勝自己的心態,我將隻能永遠地被那幕風牆甩在後麵。

樹林在大地上,田野在大地上,房屋和行人在大地上,所有生活在大地上的生靈都在。揚起的塵土是土,折斷了的樹依舊是樹,根在泥土中的莊稼即便倒下了它也會結出籽實。風著陸,草飛向天空,牆皮脫落回歸大地,那些聲音回響在遠處或近處,一聲高過一聲一聲長過一聲,不停地敲擊著我的耳鼓,震動著我的心靈,它吸引著我走過去,它不讓我看見卻讓我無法放棄對它的尋覓。水不能阻止風的前進,山也不能讓風停下腳步,雪和大漠隻能讓風更成為風,讓風更具有風的形狀,風的態勢。樹能,有樹的地方就會有鄉村,但是鄉村並不能讓樹永恒,不能讓樹的生命永恒。這是一種多麼深刻的嘲弄,一棵樹的生命並不比一雙筷子的生命更為長久!

風不停地刮著鄉村的土地,它掀開了鄉村的裙子,把鄉村的胴體暴露的一攬無餘。樸素、厚道、渾沌、雋永的鄉村,你隨處可以看到那些向你招著、讓你去他們處避風的手。無論你能否心靜,你照舊可以發現,在每道風口的後麵都有一雙手,麵孔祥善的老人和晃在牆上的夕陽晚照;調皮單純的娃娃和背在身後的牲畜的牧草;用手扭著男人耳朵或掐著他們腰的女人,她們的粗獷比虛偽的涵養更易讓人親近!這些鄉村的感情,仿若渾黃的泥土一樣的安寧、祥和。相信你能在這兒明白“風欲靜而心不止”了。走進鄉村你就走進自己的家,所有的人都會留在那裏等你,他們不擔心你會離去,你可以像風一樣的肆無忌憚,沒有人會阻止你,所有的人都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家人。那是鄉村才會擁有的和諧與美麗,它永恒地存在於民風淳樸的鄉村,存在於鄉村放浪不羈的風中,存在於鄉親們敞開著的屋門之中。

我知道自己該在哪個路口停下,風阻止不了我,在有千萬條路的大地上,通向鄉村的路永遠是最近也是最遠的一條。我知道它曾經被農人踩瘸過而且現在還受著傷,那些散著粗獷的鄉村味的蹄印還在上麵,爺爺經久不息的旱煙味還在,奶奶長年累月地製造的炊煙味還在,那些鄉村最熟悉的事物裏洋溢著家的氣味。

風不停地吹著,它終於吹開一幢普通的民居,一條黑狗“汪汪”地叫著躥出來,它聽到有陌生人來到它守護的院門外,狗靈敏的聽覺讓人永遠無法比及,即使再大的風,它依然能夠保持高度的警惕。一個老人的身影出現在打開的門前,她透過風抬起那張如抹布一樣的麵孔。從她的嘴角露出驚異的笑,她不相信地揉了揉風吹的眼睛。她伸出了那雙爬滿蚯蚓似的手,她也許並不認識那人,但她不會拒絕把那個人讓進院子。現在進來的這個人她是認識的,那是她最親近的孫子。黑狗停止了叫聲,這種靈性的動物,讓我清楚,人有時還不如一隻畜生更懂得感情。

我隨奶奶走進院子,我穿過風回到了鄉村。院門重新合上,風還在門外吹著,越來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