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許多偶然,也有許多無奈。這些,有時是生活中必然出現的結果,有時則僅僅是偶然的觸發,雖然狀況各異,卻也能夠體現出人生的某些境遇,引發宕開一境的思考。蘇軾的《蝶戀花》就是如此: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正是暮春季節,紅花漸凋,青杏尚小。這種寫法,與之前晚唐韓琮的“綠暗紅稀”,以及稍後李清照的“綠肥紅瘦”,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在紅與綠的色彩對比上做文章,以此體現季節的變化。通過這樣的細致觀察,蘇軾表達了他對春天漸漸消逝的敏感和傷懷。
如果說,第一句是凝注於枝頭的話,第二三句則將目光移開,進入一個較大的空間。寫大自然的變化,主要是為了寫人事的變化,而寫人又並不直接點出,卻借燕子來寫,因為燕子往往在人的住處築巢,自古以來,就和人的活動密切相關,也常常以此形象進入文學作品中。因此,燕子翩飛,就自然帶出人家。作者還給這處人家設置了一個場景,即綠水環繞,以見其清幽,以見其高遠,從而為下片做出鋪墊,體現出上下呼應的態勢。
不過,第四句的視線又回到枝頭,但以動態之筆出之,突然宕開,從空間的角度,將眼前與下一句的天涯做了一個比較。花枝上是一消一長,柳枝上則是不斷減少;柳枝上的絮被風不斷吹少,而大地上的芳草卻是無處不在。這些,在寫法上都有不同,使人看出作者筆觸的變化。柳絮漸少,是春深的標誌,芳草處處,也是春深的體現,作者不僅寫出了季節的變化,而且蘊涵著無限惜春的感情。這一點可以從其用語上看出來。第四句的“又”字,讓讀者體會到主人公麵對春光消逝的又一次心靈震撼,說明年年如此,充滿無奈。這兩句極深於情,清初王士禛就讚揚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作‘大江東去’耶!髯直是軼倫絕群。”(《花草蒙拾》)蘇軾晚年貶官嶺南,《林下詞談》有這樣的記載:“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詞林紀事》卷五引)可見其藝術感染力。另外,關於第五句,或以為從屈原《離騷》“何所獨無芳草兮,又何懷乎故宇”來,表達對自己思鄉情濃的自我寬解。其實,將芳草與愁思相聯係,原是詩詞中所常用的。比如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南唐李煜《清平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宋初範仲淹《蘇幕遮》:“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這些,都可以為“天涯何處無芳草”下一注腳。不過,《離騷》中的芳草,還有美好事物的意思,如此,就和下片思美人的感情接續了起來。
秋千是舊時閨秀生活中的重要物件之一,讓經常處在深宅大院的她們能夠在相對私密的空間中宣泄自己的青春活力。而且,由於秋千獨特的構造,能夠利用繩索前後擺動,高高蕩起,甚至高牆也無法遮攔,於是這也就構成了牆裏牆外的一種獨特的關係,因而深得文人的關注,是唐宋詞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如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牆。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裏佳期。隻許庭花與月知。”還有歐陽修《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兩首詞中都寫到了秋千,而且都寫了建築物的遮擋,而用一個“出”字,將樓(牆)裏樓(牆)外連接起來。所以,北宋晁無咎曾盛讚歐氏此詞,說是:“隻一‘出’字,便後人所不能道。”王國維則指出歐詞與馮詞的淵源,並強調“歐語尤工”(《人間詞話》)。北宋另一位重要詞人張先雖然自選“三影”為其詞中名句,分別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但他的寫影妙句,實不止於此。如《青門引》:“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秋千影。”這個“隔牆送過秋千影”之所以妙,就是不僅“隔牆”,而且是見到“影”,更有飄渺恍惚之態。歐陽修是蘇軾的老師,張先也與蘇軾有一定的創作淵源,而歐陽修對張先也非常尊重,據範公偁《過庭錄》載:“張先子野郎中《一叢花》詞雲……。一時盛傳,永叔尤愛之,恨未識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謁永叔。閽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如此,則蘇軾寫作此詞,描寫秋千意象,從這二位前輩那裏獲得啟發,也不是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