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賞心亭上的登臨情懷(1 / 3)

在封建社會裏,一個知識分子的功業成就,並非總與其抱負和才學成正比。如果他不得知遇,不被理解,那麼,要取得成功幾乎不可能。曆史上,多少仁人誌士為此悲憤難平,抱恨終生。辛棄疾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一詞中所體現的感情,就是一例: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辛棄疾生活在宋金對峙、民族矛盾非常激烈的時代。紹興三十二年(1162),他率領一支起義隊伍南歸,希望能在南宋政權的領導下,實現自己收複失地、統一祖國的宏圖大願。可是,甘於偏安的南宋政權不願重用這位有著傑出軍事才能的愛國誌士。南歸後的十多年間,他一直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才能,心情是非常抑鬱和憤懣的。淳熙元年(1174),他再次任職建康時,重登賞心亭,對景抒懷,傾瀉積鬱,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上片是詞人登臨所見所感。

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意象中,秋天往往意味著蕭瑟,流水則往往是時間流逝的象征,而秋天和流水又都與愁有著聯係。開頭這兩句:“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使我們想起了《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顯然,後者對前者有著暗示作用。但是,辛詞為我們展現的是秋光無際,充塞天地之間,“水隨天去”,消逝在無邊的秋色的盡頭。這幅畫麵的悲壯與《湘夫人》的纏綿卻又顯然不同。詞人麵對著廣漠的宇宙,備感時間(流水)之無情,空間(秋光)之冷漠。他想起自己南歸後,十多年間,落拓無成,而一腔熱情,又屢遭冷遇。他的一懷愁緒,好像這有限的空間真是無法容納了。

接下來繼續寫主人公之所見,其中又蘊含著他的感觸:“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遙岑遠目”是韓愈《城南聯句》之“遙岑出寸碧,遠目增雙明”二句的濃縮。韓詩表現了雲開山見所導致的“出”的效果,同時,又用一個“明”字,細膩地刻畫了大自然的靜中之動給極目遠眺的審美主體所帶來的心靈顫動。就對審美客體的觀照而言,兩位作者在其作品中所表現的移情過程顯然是一致的,但同一客體所引起的審美感受,卻大不一樣。在韓愈眼裏,是山靈色相忽呈,深感愉悅,而在辛棄疾眼裏,則遠處的山峰雖如美女頭上的螺形髻和碧玉簪,美則美矣,詞人卻覺得它們是在“獻愁供恨”。聯係詞的寫作背景,這一擬人手法的運用可能有兩層意思:暗喻生活在淪陷區秀麗河山中的人民的痛苦,同時,又借美女的形象表示賢士失職、知音難求,從而將詞人自己關合進去。的確,長期得不到理解和重用,作者不也是深深感到寂寞和悲愁嗎?“玉簪螺髻”一語也有所出,二詞連用,都是寫山。韓愈《送桂州嚴大夫》:“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皮日休《太湖詩·縹緲峰》:“似將青螺髻,撒在明月中。”而宋代蘇軾《蝶戀花·京口得鄉書》寫道:“北固山前三麵水,碧瓊梳擁青螺髻。”用“螺髻”寫北固山(山上有多景樓,與賞心亭在宋代都具盛名),更是直接啟發辛棄疾以之寫賞心亭。

如果說前麵是寫遠景的話,那麼,“落日樓頭,斷鴻聲裏”就是寫近景。夕陽掛在樓頭,馬上就要沉沒下去;失群的大雁飛過天空,聲聲哀鳴,增添了淒苦的氣氛。在這樣的背景下,主人公出場了,他的身份是“江南遊子”。詞人自稱“江南遊子”,是有他的深意的。在中國古典詩歌中,“遊子”一詞作為自稱,往往具有思鄉的意味。辛棄疾生長在祖國的北方,他當然懷念自己的家鄉,希望盡快收複故土。因此,他更能掂出“遊子”二字的分量。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則“落日”二句既是寫景,也帶有自喻。詞人二十三歲南歸,現在到了三十五歲,仍然壯誌未酬,不免會有日暮途窮之感;而“斷鴻”這一南來北去的失群候鳥在落日中出現,更體現出他的孤獨和哀苦。這三句情和景完全融為一體了。

主人公出場之後,有兩個富有個性特征的動作:“把吳鉤看了,欄幹拍遍。”傳達出他豐富的內心世界。這位主人公把吳鉤看了又看,手拍著欄幹走來走去,慨歎沒有人能夠理解自己的“登臨意”。那麼,他的“登臨意”是什麼呢?詞中沒有明確交待。不過我們從他看吳鉤、拍欄幹這兩個動作可以看出來。吳鉤是古代的一種兵器。杜甫《後出塞》雲:“少年別有情,含笑看吳鉤。”李賀《南園》雲:“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顯然,二詩為辛詞“吳鉤”一語淵源所自,寄托著詞人收複失地、統一祖國的豪情壯誌。拍欄幹,經常是人們表達內心世界波動的一種方式,尤其是在憤懣悲慨之時,更是如此。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四雲:“劉孟節先生概,……篤古好學,酷嗜好山水,而天資絕俗,與世相齟齬,故久不仕。……少時多居龍興僧舍之西軒,往往憑欄靜立,懷想世事,或以手拍欄杆。嚐有詩曰:‘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欄幹拍。’”就才幹過人、不被理解和重用這一點而言,稼軒和劉概正是一致的。他的拍遍欄幹,顯然表達了如曹操所說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慨。看吳鉤和拍欄幹這兩個動作是何等傳神!詞人眼望吳鉤,心潮起伏,多少愛和恨、悲和怨都凝聚在這眼神之中。他終於難以控製自己,不覺“手之舞之”,把“欄幹拍遍”,借以宣泄心中的激憤了。這兩個動作相對來說一靜一動,形象地表現出詞人感情不斷起伏的過程,心理活動的刻畫非常細膩。

下片主要借幾個典故來表情達意,其思想脈絡仍接續上片而來。由於“無人會,登臨意”,詞人不由得想起了很多的前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