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世之心與現實之感(1 / 2)

王夫之是明清之際著名的思想家,也是著名的文學家。關於他的為人,《清史稿》卷二百七十一《儒林傳》有這樣的記述,可以幫助我們加強對他的了解:“與兄介之同舉明崇禎壬午鄉試。張獻忠陷衡州,夫之匿南嶽,賊執其父以為質。夫之自引刀遍刺肢體,舁往易父。賊見其重創,免之,與父俱歸。明王駐桂林,大學士瞿式耜薦之,授行人。時國勢阽危,諸臣仍日相水火。夫之說嚴起恒救金堡等,又三劾王化澄,化澄欲殺之。聞母病,間道歸。明亡,益自韜晦。歸衡陽之石船山,築土室曰觀生居,晨夕杜門,學者稱船山先生。……康熙十八年,吳三桂僭號於衡州,有以勸進表相屬者,夫之曰:‘亡國遺臣,所欠一死耳,今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賦以示意。三桂平,大吏聞而嘉之,囑郡守饋粟帛,請見,夫之以疾辭。未幾,卒,葬大樂山之高節裏,自題墓碣曰‘明遺臣王某之墓’。”不僅他的思想學說要聯係這一背景加以認識,他的文學作品也應該聯係這一背景加以認識。

王夫之能詩,也善詞,在文學史上都有較高的評價,下麵這篇作品是其一個方麵的代表:

拾得藤簑掛破船。蘆汀柳岸兩悠然。曈曨海日生殘夜,爛漫江春入舊年。霞散綺,綠飛煙。儂家何處不青天。星辰濫摘從人買,隻索苔陰數顆錢。

這首《鷓鴣天》收入其《鼓棹初集》,原有五首,此為其二。作者自注:“藤簑,白沙隱服。”這為我們理解全詞提供了啟示。

懸一件藤簑,乘一條破船,主人公的境況已見一斑,何況這件藤簑還是收拾來的。然而,物質生活的匱乏,絲毫沒有妨礙他保持恬淡自得的心境:“蘆汀柳岸兩悠然。”也就是說,無論小舟蕩到哪裏,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麼,他都始終委運任化,處之泰然。有了這樣的精神境界,大自然的變化在他的心目中也就別具意味了。“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本是唐人王灣《次北固山下》的名句,作者全盤移來,嵌入詞中,這種做法,前人也不是沒有。如晏幾道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就是照搬唐人翁宏的詩。但晏氏以翁詩入詞,自是天生好言語,曆來論者公認詞勝於詩,而“海日”二句,頗有盛唐之風,一般說來,不宜入詞,作為藝術鑒賞力極高的王夫之,當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於是,他在二句前分別綴以“曈曨”和“爛漫”,加以形容,竟使得二句唐詩融入詞中,顯得妙語天成。作者的這一實踐,對我們考察詩詞之別,探討文學因變,很有啟發意義。“曈曨”,形容太陽初出由暗轉明;“爛漫”,形容春天剛至,大自然的色彩非常鮮麗。人們常說,每一次日出,每一個春天,都有全新的內容,作者抓住這兩點來寫,無疑是傳達寄情山水給他帶來的無盡喜悅,那麼,他的“悠然”,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了。

下片承“曈曨”二句,先寫景。“霞散綺”,化用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餘霞散成綺”句,寫朝霞散射天空,有如錦緞,突出了清晨的明麗。謝詩原是形容晚霞,此借用為朝霞,意味自有不同。霞光已出,天色漸明,舉目望去,堤上楊柳迎風搖曳,婀娜多姿,然畢竟尚有朦朧,故不用“柳飛煙”,而用“綠飛煙”,可見其下字的準確。如此美景,引來主人公一聲感歎:“儂家何處不青天。”此處隱約透露了作者的情誌。皆是頭頂青天,與其屈心抑誌,同塵和光,何如小舟漂蕩,寄情江海?何況還有如此美景呢。有了這樣的意度和精神,自然能與大自然完全契合,手摘星辰,也就當然不在話下了。古人因苔點呈圓形,狀如錢,故稱青苔為苔錢,作者此處用“青苔數顆錢”,乃是極言其少。詞中主人公可以“星辰濫摘”,賣給別人時,卻“隻索苔陰數顆錢”,這不僅給全詞塗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更主要的是,通過這一細節,渲染了主人公對金錢榮利的看法,使得他的飄然物外有了“根”,特與開篇“拾得藤簑掛破船”緊密呼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