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的曆史名城中,金陵(今南京)似乎特別容易引起人們“發思古之幽情”。這不僅是由於它具有悠久的曆史,更主要的是在不同的曆史時期,它曾多次成為一些短命王朝的都城,因而體現其中的曆史風雲就顯得變幻多端,發人深思。後世文人駐足此地,經常歎繁華之一瞬、感興亡之無常,興會所至,便以他們充滿曆史感的筆,為文學史留下了許多優秀的懷古之作。朱彝尊就是其中較有成就者之一,他的《賣花聲》這樣寫道:
衰柳白門灣。潮打城還。小長幹接大長幹。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壇。更無人處一憑闌。燕子斜陽來又去,如此江山。
這首詞集中寫作者登臨雨花台時的感觸。“衰柳白門灣”一句氣氛衰颯,一開始就為全詞奠定了基調。白門,據《南齊書·王儉傳》,指南朝宋都城建康之西門。白門衰柳,已是不堪,更兼潮打空城,寂寞而還,更使人深深體味到曆史的巨大變遷。次句出自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但作者借用此詩,卻並非實指石頭城,不過是描寫“白門灣”的江景而已,於是,又進一步由潮水往還,擴展視野,引出“小長幹接大長幹”一句。晉左思《吳都賦》:“長幹延屬,飛甍舛互。”注雲:“建業南五裏有山岡,其間平地,吏民雜居。東長幹中有大長幹、小長幹,皆相連。”可見大、小長幹皆在雨花台附近,大約即今長幹橋一帶。金陵為六朝金粉之地,延至明代,亦有數不盡的繁華,故以部分代整體而指稱之,此即大、小長幹相接相屬的深意。然而,彩雲易散,好景不長,昔日繁華,都似過眼煙雲,此刻映入眼簾的,不過是“歌板酒旗零落盡,剩有漁竿”而已。繁華已逝,漁竿猶存,冷熱之間,對比強烈。兩相對照,其中意味有不必言、不忍言者。由此引申,今之視昔,已是不堪,後之視今,又當如何?漁竿一筆,看起來似淡,內涵卻極深,不寫人而寫物,把沉積著豐厚曆史內容的感慨寄托在一個具體形象之上,以引人深思,確是獨具匠心的安排。
過片緊承前句,進一步渲染氣氛。從歌板酒旗到漁竿,既已閱盡人間滄桑,而春去秋來,草生草衰,亦是王朝興亡的見證。但草衰尚可複生,王朝更替卻最終隻能成為曆史的陳跡,於是逗出“花雨空壇”一句。雨花台在南京城南。相傳梁武帝時,有雲光法師講經於此,天花墜落如雨,故名。秋草、空壇、寒風、落花,環境的確淒清,但這實際上也就是作者的心境。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們對主人公為何“更無人處一憑闌”,便能深深理解了。憑闌之處無人,固然可能是實寫,但更可能是抒寫其知己難求之感。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這樣寫:“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應是本句所出,惟一壯烈,一深沉,風格上又有不同。作者憑闌而眺,應有所見,因此特地點出:“燕子斜陽來又去。”然此句似實而虛,乃化用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興亡之感如此深沉,非浩歎不足以盡之,於是乃以“如此江山”一句作結,收得幹淨利落,如截奔馬,將無窮的感愴盡皆濃縮起來,深刻地反映了這個亡國遺民對異代同悲、千古同恨的真切體會。清譚獻《篋中詞》評朱彝尊此雲:“聲可裂竹。”末句實可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