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發展的曆史看,在清代以前,詞這一文學樣式,主要被用來抒寫個人化的生活感受。唐五代姑且不論,即以詞之創作大盛的宋代而言,也大致如此。與宋詩相比,宋詞的題材顯然很狹窄,這在客觀上,也限製了其在風格、體勢等方麵的發展。這一缺陷,在清代詞人的手中有所彌補。在清代,凡是可以入詩的題材,也大都可以入詞。其間的得失姑且不論,僅就題材的擴大和詞境的開闊而言,清人的努力顯然是值得肯定的。胡成浚的這篇《玲瓏四犯·壬戌六月憫旱》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雌蜺貫空,豭豬燒盡,搔頭呼,奈何許。稻田枯欲死,不見商羊舞。天瓢拾歸何處,有人人、牧羊江滸。煙霧鬢鬟,柳郎邂逅,雲是洞庭女。誰鞭雨工騎去,看雲雷震蕩,彌滿區宇。踏翻星宿海,倒卷銀潢注。高灘轉粟無留滯,省教歎、流移雁戶。還寄語,人間石田農更苦。
這首詞是憂旱憫農之作。壬戌是清仁宗嘉慶七年(1802),這一年,全國不少省份都發生了大旱災。如浙江,據《浙江災異誌》卷二《旱災誌》:“五月,金華、江山、常山旱;開化五月旱;象山旱;嚴州自五月不雨至於七月;義烏六月旱,禾稼槁;諸暨旱;八月,宣平、嵊縣旱;衢州大旱;湯溪秋大旱;永康大旱;慈溪秋大旱,饑。”再以作者的家鄉安徽而言,據《安徽省誌·氣象誌》第三章《清代的氣象災害》記載:“夏,全省大部分地區旱。五河:夏被旱成災。鳳台:旱。壽縣、霍山:旱。巢縣:旱。無為:岡田早秋。宿鬆:七月旱,至冬不雨。桐城:歲旱。貴池:大旱。南陵:旱。宣城:夏旱。寧國:旱。績溪:夏大旱,自五月不雨至七日始雨,地焦草枯,井水盡涸,是歲大歉。歙縣:夏大旱,自五月不雨至七月始雨,歲大饑。”這或者就是此詞的寫作背景。
上片前三句,總寫大旱之酷。雌蜺,副虹。《疏》:“《音義》雲:‘虹雙出,色鮮盛者為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蜺。”《淮南子·原道》:“虹蜺不出,賊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此雲“雌蜺貫空”,特指天時不正。豭豬,公豬。燒豭豬,求雨儀式。據《春秋繁露》卷十六《求雨》第七十四:“春旱求雨,……取三歲雄雞與三歲豬,皆燔之於四通神宇。令闔邑裏南門,置水其外,開北門,具老豭豬一,置之於裏北門之外。市中亦置一豭豬,聞鼓聲,皆燒豬尾。……夏求雨,……取三歲雄雞、豭豬,燔之四通神宇,開陰閉陽。”“豭豬燒盡”,謂一求再求,不見雨來,故搔頭而呼,而有“奈何許”之歎。長期不降雨,農作物的境況當然不佳,所以集中筆墨,寫稻子幹枯欲死。商羊,鳥名。《孔子家語·辯政》:“齊有一足之鳥,飛集於宮朝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齊侯大怪之,使使聘魯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兒有屈其一腳,振訊兩眉而跳,且謠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今齊有之,其應至矣。急告民趨治溝渠,修堤防,將有大水為災。’頃之大霖,雨水溢泛。”王充《論衡·變動》:“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商羊不舞,當然也就是不下雨的意思。天瓢,神話傳說中天神行雨用的瓢,經常出現在對幹旱的描寫中。元代王惲有一首長詩,題為《僧傳古坐龍圖,嚴東平所藏。至元二年秋九月,張簽省耀卿處觀。七年閏十一月甲戌,公退,馬上偶得。時秋苦旱,冬天無雪》,在這個旱季,王惲的詩這樣寫道:“深山大澤物所蟄,千丈懸淙掛青壁。潭陰水黑不見底,老雨初開元氣濕。蒼龍何處行雨歸,闖首踞坐紅雲堆。山僧駭絕噤不語,萬壑陰霧生緇衣。咄哉傳古隱龍性,隔戶寫影窺天機。一從元化墮此筆,飲海不複觀晴霓。世間畫本萬尺蠖,尾鬛一掩無晶輝。比年一旱幾焚如,牲幣空事山川雩。群龍癡睡洞府黑,六合任使黃霾汙。何當鐵匣出雷火,衝屋而去騰天衢。六丁奔命仆射禦,倒卷溟渤天瓢奭。滂沱一洗乾坤淨,卻斂神功寂若無。”這是期待龍能夠醒來,倒卷滄海之水,以天瓢挹之,撒向人間,救民倒懸。另一位詩人楊維楨寫了一篇《送鄧煉師祈雨序》,記載洪武二年夏旱,鬆陵太守請鄧煉師祈雨,果然靈驗,後有歌雲:“東海水,枯沃焦,神工無處尋天瓢。鬆陵太守閔民苦,疾呼鄧師誅魃妖。”幸有鄧煉師為之祈雨,龍神上天,普降甘霖,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局麵:“鄧師鬼工煩叱訶,稻田粒粒真珠多。鬆陵太守報新政,和氣化作擊壤堯民歌。”回到本篇作品,原是與“商羊”句相呼應,天瓢不在,即使是神仙,也是無能為力。下麵,更進一步渲染神話的色彩,而有“有人人”數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