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秋水》裏有一個著名的“濠梁之辯”的故事,原文如下:“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二人的對話,有著非常深刻的哲學意蘊,後世論者言之甚多,見仁見智,不一而足。其實,簡單地說,莊子的感覺,不過是一種對客觀對象的主觀感發。從文學的觀點來看,當人們麵對一篇作品時,情況也是類似的。
一首詞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有一個專指和能指的問題。在這方麵,蘇軾的《卜算子》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有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是蘇軾在黃州所作的一首詞。盡管對“幽人”和“孤鴻”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都有爭議,多數人還是認為,“幽人”就是“孤鴻”,因而全篇寫的就是,在月掛梧桐(應該是黎明時分),漏斷(漏是古時計時的工具,有水漏和沙漏之分,漏斷就是指快要天亮了)人靜之際,隻見一隻孤鴻,來去不定,身影縹緲,似有無窮的不安,所以時時驚起,揀盡寒枝,不知何處可以棲身,心中幽怨無人能解,隻能在淒冷的沙洲上,感到深重的寂寞。
解讀這首詞的前提是對“鴻”的定位。鴻就是大雁。在中國古典文化傳統中,基本上可以認為,大雁是一種正麵形象,所以蘇武的故事中就有雁足傳書的故事。漢代王逸的《離騷序》指出了古典闡釋學的一個思路:“《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虙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則大雁無疑屬於“善鳥”。“善鳥”的背後當然是“善人”。蘇軾由於不滿新法擾民,以不同的方式發表意見,因而釀成“烏台詩案”,雖然僥幸逃得性命,仍然遭到貶謫。這首《卜算子》就是他被貶到黃州所寫的。到了南宋時期,蘇軾忠君愛國的形象已經確定無疑,所以,對這首本身也非常“縹緲”的詞作,也就有了富有深意的解讀,其中鮦陽居士的分析最具體,也對後世影響最大。他說:“‘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誌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這無疑是要把這首詞納入儒家的闡釋係統中去解讀。《詩經·衛風》中有《考槃》一篇,雲:“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以此來比喻賢人獨處,仍然有所堅持。持以比附蘇軾被貶黃州,也頗有其邏輯上的圓足性。
鮦陽居士以比興寄托之法來解讀蘇軾的這首詞,在詞學闡釋史上具有很大的開創性,所以清代的張惠言編纂《詞選》,就全文照錄,以見認同。張惠言是常州詞派的開山祖師,他的看法對其後學影響很大。如譚獻雖然提出“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複堂詞錄》)的解讀方法,表現出比較開放的闡釋學思路,但他在評蘇軾《卜算子》時仍然延續的是張惠言的看法,說“皋文《詞選》,以《考槃》為比,其言非河漢也”(《譚評詞辨》)。譚獻是周濟的學生,周濟是董晉卿的學生,而董晉卿則是張惠言的外甥及學生,由此可見這種闡釋方法的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