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宋詞人黃孝邁有著卓越的藝術才能,可惜作品傳世不多。不過,傑出的作家不一定要以多取勝,他以一首《湘春夜月》而享譽文學史,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其成就,略似王闓運對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評價:“孤篇橫絕,竟為大家。”這篇作品是這樣寫的: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念楚鄉旅宿,柔情別緒,誰與溫存?空尊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翠玉樓前,惟是有、一陂湘水,搖蕩湘雲。天長夢短,問甚時、重見桃根?這次第,算人間沒個並刀,剪斷心上愁痕。
這首詞所表現的,也隻是古代詩詞中習見的“傷春複傷別”的情緒,但是,對於時令,作者卻與其他人有著不同的感受。就一般情形而言,人們大多隻是到了綠暗紅稀的暮春才會傷春,而黃孝邁卻在春天剛來人間不久,萬紫千紅還沒出現之時,就已經感到春之可傷了。這事實上是告訴讀者,春天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喜悅,春天是與他無緣的。於是,深悲積怨,觸目驚心,便構成了《湘春夜月》的基調。
一上來兩句,略寫春景:“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時近清明,春意漸濃,鳥兒聲聲啼囀,沉醉在一片春色之中,為這萬象更新的大自然而消魂。
然而,麵對美好的春光,詞人心中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世說新語·任誕》描述桓子野的精神狀態時,有“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之語,“可惜”句可能由此得到暗示。這兩句由極熱變得極冷,全詞格調亦隨之逆轉。在光明與黑暗的交接之際的黃昏時候,一切都變得那樣靜寂。而翠禽消魂的清歌,便回蕩在這種背景之中,沒有共鳴,也沒有和聲,相形之下,越發顯得孤獨、淒清。詞人感於此情此景,不禁沉重地歎了一聲“可惜”,這裏,有著那樣深沉的悵惘和悲哀,讀來似能觸到作者那震顫不已的心靈。
“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翠禽所棲,便是柳枝,因此,續出柳花,不嫌突兀。這三句,實即“可惜”二句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意在進一步渲染孤獨寂寞之感,所謂“言之不足,故嗟歎之”(《詩經·大序》)。“柳花輕薄”,本以形容柳絮飄揚,而在這裏,“輕薄”卻是由形入質,帶有貶意。作者不甘於這一片清歌無聲無息地消失,他期待著知音,期待著感情交流。於是,他熱切地尋找著,尋找著……當他看到那無所不在的柳花時,不禁心念一動:或許可以在柳花身上找到一點慰藉吧?但是,這一心靈活動隻是一閃念,立刻便被他自己否定了。他敏感地意識到,柳花是不可信任的,它缺乏厚重,缺少內涵,那輕薄的特質怎能理解自己的傷春之意呢?這幾句,表現了作者盼望理解、尋求知音而終於失望的瞬間心靈活動,寫得愁腸宛轉,幽恨重重。
“念楚鄉旅宿,柔情別緒,誰與溫存”三句,在境界和風格上,與周邦彥《瑣窗寒》中“似楚江暝宿,風燈零亂,少年羈旅”三句很相似,顯然是受了周詞的影響,雖然有憶昔與感今之別。作者自己漂流楚鄉的寂寞已表現在以上七句的描寫中,至此,便以直抒胸臆的手法將對心靈安慰的渴求發泄出來。一“念”字有千鈞之重,有力地生發了作者的感情。
過片三句“空尊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是描寫楚鄉旅宿的情況,突出渲染了場景和氣氛。“空尊夜泣”,出自薑夔《暗香》“翠尊易泣”,但比之薑詞,卻更樸實,更悲苦。將翠尊改為空尊,見出酒闌燈灺,無可奈何,而將易泣改為夜泣,則增強了具體性、生動性。正是在這種地方,我們看到了作者點化前人成句之妙。從黃昏到殘月,時間已過了這麼久,而詞人仍然滿腹心事,難以入睡。他本想不斷地喝酒,以澆平心中的塊壘,可是,酒有盡時,他的一腔愁懷卻總是難以平息,因此,那空尊似也為此發出哽咽之聲了。(酒尊當然不能哭泣,但薑詞說“紅萼無言”,黃詞說“青山不語”,花又豈能言,山又豈能語呢?這都不過是借物喻人罷了,所以不應呆看。)下麵“青山”二句,雖變換角度,但皆由此生發。戶外,黑黝黝的大山沉默地矗立著,它聞空尊夜泣而慘然不語,似與詞人的感情在無聲地交流。而那一鉤殘月,悄悄地掛在門前,也像是見空尊夜泣而黯然神傷。此處的空尊、青山、殘月,看似平列,實際上,空尊是主,青山、殘月是賓。空尊是主,即人是主;青山、殘月是賓,即物是賓。它們結合得如此緊密,如此融貫,真是情景交融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