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之際是一個風雲動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麵對蒙元的鐵騎,每一個人,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都無可避免地要和國家、民族同呼吸,共命運,無法置身事外。王國維《人間詞話》曾經這樣評價李後主:“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認為他閱世甚淺,反而能以赤子之心,寫出亡國的大悲哀。三百年之後,又一位深宮之人,也以自己的詞作,寫出了一段亡國之痛。不過,這一次的主人公卻是個女子了。王清惠《滿江紅》: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後裏,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輾關山月。問姮娥、於我肯從容,同圓缺。
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兵攻入南宋首都臨安,時為昭儀(宮中女官名,位列九嬪之首,為正二品)的王清惠隨三宮被虜,一起被押解到大都。北上途中,經過北宋都城汴梁的夷山驛站時,今昔對比,勾起了深沉的家國之痛,於是在驛站的牆壁上題寫了這首《滿江紅》。
起始二句,寫來到北宋皇宮所在地引起的感受。漢唐兩代皇宮內都有太液池,此用以比皇宮。王清惠剛剛經曆了南宋的滅亡,現在又來到早已滅亡的北宋都城,以她宮人的身份,自然對宮中的景象特別敏感。她說北宋皇宮池苑中的芙蓉已經非複昔日顏色,貫穿著她對一家天子、兩個皇宮的雙重感傷,有著濃厚的今昔之感,同時,又巧妙地跨越時空,將南北宋甚至也將唐代的曆史綰合在一起,倍增悵惘。從語源來說,這二句可以追溯到白居易《長恨歌》,其中寫安史之亂後,唐玄宗回到長安:“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看到太液池中的芙蓉依舊,楊貴妃卻永遠回不來了,因此非常感傷。不過,白居易寫太液池中的芙蓉容顏依舊,王清惠卻寫“渾不似、舊時顏色”,是反用其意,當然也是意在雙關,不僅指江山變色,也指自己憔悴潦倒。
既然提到了皇宮,寫出了現在的衰颯,自然就會對照過去的幸福生活,於是有“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馨妃後裏,暈潮蓮臉君王側”的描寫。“春風雨露”是比喻皇帝的寵幸,“玉樓金闕”是渲染皇宮的壯觀。能夠這樣討得皇帝的歡心,當然是與眾不同的,於是下麵用“名播蘭馨妃後裏”一句輕輕點出。此句可聯係《長恨歌》中“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來理解,或者也暗含著某一北宋妃子的境遇,當然更是說自己在眾多的妃子中聲名遠播,也就是豔冠群芳,是則“暈潮蓮臉君王側”也就是一個自然的結果了。“暈潮”暗示和皇帝的魚水之歡,“蓮臉”是自比,卻又照應前麵的“芙蓉”,總之都是對過去生活的無限留戀。不過,幸福總是短暫的,過去就像一場春夢,在無情的現實麵前,突然就會煙消雲散,隻留給當事人無盡的悵惘。作者寫驚天動地的曆史之變,用了下麵兩句:“忽一聲、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鼙鼓是軍中所用的鼓,鼙鼓聲聲震天,是指蒙元攻打南宋的浩大聲勢。這二句,仍然是從白居易《長恨歌》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繁華的消歇仿佛一瞬間,回看當年楊貴妃的命運,曆史真有驚人的相似。
如果說,上片是重在寫個人命運的前後變化的話,下片一開始,則就是從這種變化中,生發出無窮的感慨。《易·乾》:“雲從龍,風從虎。”可用以比喻君明臣賢,上下同心,可現在卻是“龍虎散,風雲滅”,形象地說明,朝廷既已土崩瓦解,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一敗塗地了。想到三百年基業,大好的山河,一旦徹底失去,當然痛感“千古恨,憑誰說”了!為什麼是“千古恨”?在南宋以前,漢族政權與少數民族政權對峙,即使丟掉北方江山,都還可以偏安南方一隅。南宋亡國,是漢族政權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被少數民族政權全麵代替,這還不是“千古恨”嗎?王清惠在這裏其實是以感喟的形式,說出了這個曆史上從來未曾有過的變局。那麼,這個結局是怎樣導致的呢?作者不能不想,不能不有所反思,因此有“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的感歎。《史記·高祖本紀》描述關中之地的險要,有這樣的說法:“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裏,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裴駰《集解》引蘇林曰:“得百中之二焉。秦地險固,二萬人足當諸侯百萬人也。”司馬貞《索隱》引虞喜曰:“百二者,得百之二。言諸侯持戟百萬,秦地險固,一倍於天下,故雲得百二焉,言倍之也,蓋言秦兵當二百萬也。”不管是哪一種解釋,“山河百二”都喻指宋代江山穩固,國力強大,那麼,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作者沒有明說,隻是用“淚盈襟血”四個字表示極度的痛苦,但譴責之意,已在不言之中了。那麼,應該受到譴責的是誰呢?拙著《感情的多元選擇》曾專列一節,談宋亡之後文人對亡國原因的反思,有非常多元的取向,王清惠作為一個宮人,她了解的情況和反思的深度當然比不上一般士人,不過,她畢竟也生活在宮中,又處於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對於當時朝廷上下“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歲愒日,緩急倒施”的狀況不可能完全沒有了解,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批判的鋒芒。從結構上,也承接“忽一聲”二句,使人認識到,所謂“忽”,其實並非無緣無故,就像安史之亂的發生,也都是有跡可循的。王清惠一再用白居易《長恨歌》語意,與這種情感思維角度也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