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寫有十四首《菩薩蠻》,篇篇都是精品。清人張惠言認為這十四首是一個整體,是作者有意為之的,自可見仁見智,引向不同的理解路數。不過,王國維以“畫屏金鷓鴣”(《人間詞話》)一語來形容溫庭筠詞的風格,不僅有鏤金錯彩的華貴,還有一種靜謐的意象呈現,而這種意象式、畫麵式的藝術表現,能夠開拓很大的想象空間,確實是溫詞的重要特色之一。試以其《菩薩蠻》中的一首為例: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聊獨倚門。
首句就是濃厚的惜春之情。魯迅《示諸弟》寫道:“劇憐常逐柳綿飄,金屋何時貯阿嬌。”這是青年魯迅的惜花之作,也是從柳絮飄零,寫到春花凋落,恨不能作金屋以貯之,如漢武故事。不過,溫庭筠一開始隻是一種意象呈現,隻是第二句才點出原因,和魯迅強烈的感情色彩有很大不同。南園之中,堆滿柳絮,是由於“一霎雨”所造成,因而引起愁懷。這裏說的是“一霎雨”,已經導致了如此結果,可是,我們都知道,清明時節是並不僅僅隻有“一霎雨”的。唐代詩人杜牧著名的《清明》寫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所以,明著是說當天的一霎雨,暗示的卻是清明時節的綿綿雨,背後正有杜牧的詩。溫詞的三四句也說到杏花,和杜牧相同,恐怕並不是偶然的。
斜陽在眼,所感不同。雨後斜陽,境界本來較前宕開,但零落杏花又將其拉了回來,仍然感受到悲哀,意境很像宋代初年晏殊寫的《踏莎行》:“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麵。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晏詞說:“此首通體寫景,但於景中見情。上片寫出遊時郊外之景,下片寫歸來後院落之景。心緒不寧,故出入都無興致。”也可以作為理解溫詞時的參照,可見從晚唐到宋初,有一條一脈相承的線索。一霎雨不僅使得柳絮飄零,而且把杏花打落,可見其嬌柔無力,暗喻女子之青春年華,經不起摧折。但即使遭此打擊,零落在地,仍然癡情不改,其香如故,此或啟發陸遊寫詠梅詞“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惟陸遊語氣更強,更為倔強。事實上,溫庭筠寫的是杏花,陸遊寫的是梅花,從中國文化傳統來看,其象征意義也是有區別的。
杏花飄零在地,無人得知,免不了孤獨寂寞,卻仍然其香如故,也就是素誌不改,所以這個女子要勻睡臉。勻睡臉就是愛美,就是追求美好。這一句要和溫庭筠的另外一首《菩薩蠻》聯係起來看:“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原本是無心梳洗,最後變成“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精心的打扮凸現了其對愛美之心的堅持,這就是“勻睡臉”之所出。枕和屏都有寓意。枕是山枕,古代枕頭多用木、瓷製作,中間凹,形狀像山,所以叫山枕。屏是屏山,就是畫著山的屏風。雖然都是實物,可是都和山有關,顯然也具有強烈的暗示意味。山高水長,不知情人在何處,恐怕一枕入夢,仍然無緣得見。從雨後斜陽的描寫來看,這位主人公是在白天睡覺,而且一直睡到黃昏才起來。為什麼呢?《西廂記》雜劇第二本第一折《油葫蘆》裏麵有一句詞:“每日家(價)情思睡昏昏。”這是崔鶯鶯表達對張生的思念。這種情境在《紅樓夢》中有更為具體的揭示:“(寶玉)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隻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隻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隻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裏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隻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麵說,一麵掀簾進來了。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著了。”這正是被相思煎熬時的狀態,後世《西廂記》和《紅樓夢》的相關描寫,正好可以使得溫庭筠的這一句詞更加形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