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詞重視開頭,也重視結尾。南宋詩歌批評家薑夔在其《白石道人詩說》中曾經指出:“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詞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詞盡意不盡,‘剡溪歸棹’是已;詞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詞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後語,非謂詞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詞不盡者,意盡於未當盡處,則詞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如詞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已仿佛可見矣。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他所總結的四種結尾法,一直被研究者所稱道。當然,文無定法,文成法立,理論總是灰色的,創作之樹長青。薑夔所總結的是否已經包含創作的全部,或者說,其中是否還有具體的補充,都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辛棄疾有一篇廣被人口的佳作《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上片極寫元宵之夜的繁華和熱鬧,其中有點綴在樹上的滿目銀花,綻放在空中的煙火星雨,寶馬雕車,充盈道路,脂粉滿街,香味撲鼻。整整一夜,月亮升起又落下,隻聽見簫聲不斷,燈籠煥彩,人們都盡情地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如果說上片是寫群像,下片則轉換角度,由群體轉向個體,頗見結構的匠心。在古代,元宵節是女子的節日,所以,下片一開始就寫出眾多的女子在這個節日的風貌,即所謂“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這是些穿著美麗衣裳、戴著漂亮佩飾的女子,衣袂飄處,陣陣暗香,隨風飄過。可是,作者寫眾女的群像,主要是想寫他所尋找的那個特定的女子,於是,筆觸從眾位女子就集中到一個女子,而且,別出心裁地將這位女子安排在“燈火闌珊處”,而之所以能夠知道是在“燈火闌珊處”,是“驀然回首”的結果。這個“驀然回首”,於是就成為全篇最為警策之處。
一直以來,讀者對這個“燈火闌珊處”的女子,都給予了自己的解釋,或者理解為真正的一位女子,就是主人公之所追求,是一位不喜歡熱鬧的佳人。當然,更多的解釋是,這是借寫女子來寫自己落寞的處境,是其自己雖有過人才華,卻不受欣賞,隻能孤芳自賞的寫照。那位不慕榮華、甘於寂寞的女子,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就好像杜甫在《佳人》中所寫的那位“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一樣,雖然不是一樣的處境,但品格相同。千百年來,人們喜歡這個結尾,就是由於它含蓄不盡,給人們創造了非常大的解讀空間。王國維曾把這種境界稱之為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三種境界,他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那是借題發揮,揭示經過多方思索而達到的頓悟境界,與辛棄疾的本意無關,但是,其中也能看出“回首”之間,所創造的藝術力量。
同樣是“回首”看一位女子,晏幾道《南鄉子》所創造的情境又不同:
淥水帶青潮。水上朱欄小渡橋。橋上女兒雙笑靨,妖嬈。倚著欄幹弄柳條。月夜落花朝。減字偷聲按玉簫。柳外行人回首處,迢迢。若比銀河路更遙。
上片是一個特寫:一道綠水,上架紅橋,橋上一位妙齡女子,笑靨如花,體態嬌嬈,正倚著橋欄,撫弄柳條。至於她的身份,她的心態,都一字未提,留給讀者很大的想象空間。下片前二句承上,寫其入夜之後,又有吹簫之事,但具體情態,仍未說明。這一切無疑是留待篇末來揭開,因為,在這篇作品裏,除了佳人,還有一個默默的觀察者,這位觀察者站在柳外,心馳神往,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因此,隻能感歎這一條小河的距離,比銀河還要遙遠。這個“回首”,恐怕是“步步回首”的意思,寫出了心中無限的愛慕,當然也從側麵將那位女子的美麗和多情寫了出來。說是多情,所指向的並不一定是那個觀察者,而是這位女子隱藏在字麵中的情態,比如吹簫,就使我們聯想起李璟關於“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的描寫,但這位女子卻不一定是愁懷,而可能隻是多情,因而才更加引起柳外行人的頻頻“回首”。這個結尾,讓我們想起了蘇軾的《蝶戀花》:“牆內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晏詞雖然沒有蘇詞這麼強的戲劇性,也是同樣的角度,而一個“回首”,也是寫出了深情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