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秘密,隻有朱桂美那種走路邁大步的姑娘口沒遮攔,才敢說出來。朱桂美坐在兩盤大磨後頭,拿兩把鐵勺挖砂子,她需要好好瞄準,才能將砂子投進磨眼裏,她泄露秘密,卻不加思量,而且一下子就能擊中要害。鄭小群最初聽到了那個秘密,曾經很絕望。他原本就覺得自己不如朱萍兒的哥哥長得好,抖不起來,從此後將更加慚愧,不敢讓朱萍兒看他拉琴。有一段時間,他希望能看見朱萍兒跟朱桂美打架,她們兩個人一打架,就將證明,朱桂美泄露的秘密是假的。朱桂美像個影子似的,附在朱萍兒身上拆不開,南下淘金,又一起來了,貼得越發緊密,鄭小群就覺得,朱桂美泄露的秘密原本就不是真的。南鄉淘金以來,她們兩個人住在一戶人家的閑屋裏,一鋪炕上睡覺,朱桂美知道的秘密自會更多,她再也沒有透露,不是她懂得了保密,而是她沒有找到證據,來證明朱萍兒和哥哥不穿衣服躺在炕上是真的……
真假難辨,糾結纏繞,鄭小群被自己翻來覆去的思緒折磨著,他走不出他不成熟的思想擺下的迷宮,像掉在一個泥潭裏,越掙紮陷得越深。他渴望有一條清清的水渠從身旁流過,他能像朱萍兒一樣卷起褲腿,洗一洗腿,清清爽爽地走路。這樣的理想,等對手溝水庫完全修好,像公社書記李玉明描畫的那樣捆好玉帶,就能實現。暫時不能如願,需要淘金蓋個大屋子開會,能把他劃到朱萍兒班上幹活也好。朱萍兒坐在一副流板頂上拉流,他坐到朱萍兒旁邊的一副流板頂上拉流,兩個人一起用笤帚撲擋著水流,流板上泥水混雜,金石不分,他也神清氣爽,滿懷愉悅。南下淘金之前,鄭小群曾經盼望,村子裏能重新劃分生產隊,不是按照各家居住的方位劃分,而是讓各家的戶主抓鬮。那樣,他就代表父親出場,憑年輕的命運,跟朱萍兒分到一個生產隊。此後無論晴天還是陰天,他都不必隔了一道山嶺,尋找那頂草帽,他可以在同一塊莊稼地裏,一抬眼,就看見草帽底下那張無與倫比的美人兒臉,一低頭,就能看見卷了褲腿的兩條長腿水光瑩瑩,一走一抖。“九大”召開,帶來了新的希望,林副主席作為接班人寫進了黨章,作出了重大的組織安排,村子裏的組織重新劃分調整,自然也該順理成章。可是隨著小秋雲自殺,旭生被捕,沒有開會的大屋子,念不完公報,近在眼前的希望又成了泡影。南下淘金,鄭小群不敢抬眼看南鄉女人曬草,他想近在咫尺,看朱萍兒拉流,斜側了身子伸出一條腿去,也辦不到,他偏偏跟朱萍兒分到了兩個班。要想重新劃班,必須等待新的契機了。
有了《紅色娘子軍》劇照,鄭小群等待重新劃班的日子變得好過了一些。他看不見朱萍兒兩條腿掛滿水珠,他可以看穿了褲衩的女兵一齊劈叉,一排大腿像“一”字在空中排開,好像要飛起來。如果腿長就可以穿了褲衩跳舞,朱萍兒是最出色的舞女,三河一中紅衛兵女旗手就不合格了。報紙上印照片的同時,加印了簡單的曲譜。鄭小群試著用墜琴拉一拉,琴音單調,卓然不抖,不像朱萍兒水光瑩瑩的長腿,能抖出纏綿悠長的無窮韻味。鄭小群丟掉墜琴,專注劇照,不想朱萍兒,隻想女兵。他弄不明白的仍然是那個老問題,就是為什麼男兵穿了長褲,女兵倒穿了褲衩。他膠著在沒有答案的問題中,不能解脫,苦思中,好像忽然產生了一個答案一樣,他身體的衝動洶湧而至,不能抑製。他把劇照放下,用墜琴銅製的琴筒壓住,慌慌張張地往西走,拐過屋牆西北麵的牆角,走進了玉米地裏。沒有長成的玉米,像他稚嫩的青春一樣熱氣騰騰,搖動抽搐。回家一趟,給小妹揉腰回來,他又一次自慰自虐了。幫小妹把水挑回家去,應小妹要求,給她揉腰,他永遠記住了他的手往小妹背上一放好像燙了一下的滋味。他回家以後,想起的總是小妹脊背光裸的樣子,還有小妹的一聲歎息,窗戶上粉紅色的窗簾。他那時候無法克製,狠做了一回,下手酷虐,快速而頓挫,似乎有了一個目標,就是小妹伏身裸背的樣子,他知道這樣的姿勢不對,也隻能如此了。他難過得有一股要哭卻哭不出來的堵塞,頑梗在喉間。玉米地啊玉米地,滂沱大雨,噴薄地氣,正是少年十八歲的時候。鄭小群從玉米地裏走出來,渾身鬆弛,失去了看《紅色娘子軍》劇照的興趣。他把報紙收好,妥善保管,準備需要的時候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