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剛明顯地消瘦了。看他抱了酒瓶是一副滿心喜愛的樣子,再看看他瘦下來的身子骨,就讓人替他害愁,隻恐他力不從心。他倒是依然樂觀,輕描淡寫地說了說他消瘦的原因是肚子疼,不能吃東西,然後就大談酒瓶。
胡剛都瘦了,沒有人能懷疑他的真誠。他伸出舌頭來讓老康保看。他舌苔濃厚,像酒瓶子沒燒時的顏色,也就是做酒瓶的泥從地底深處挖出來的模樣。他說他的舌頭就是舔成了這個樣子。為了挖一塊好泥給老康保做酒瓶,他挖到比女人的屁股還光滑的泥,就用舌頭舔一舔,仔細鑒別,感覺像舔女人的奶子了,他就留下來,準備給老康保做酒瓶。他久經情場和窯場,出入妓院,穿行地下,又務實又浪漫,銳利敏感,舌頭的經驗絕對可靠。老康保看了他消瘦的身體,即便會不放心他的力氣,看看他舌苔的顏色,也會相信他的機敏。他叫老康保舔一舔酒瓶作鑒定,老康保乖乖照辦,老舌頭把巴掌大的地方舔濕,細細咂摸,卻沒有得出像胡剛一樣的結論。胡剛怪他經驗不足,問他逛過窯子沒有,老康保堅決地否認了。胡剛為老康保惋惜,同時又解釋說,燒過的酒瓶自然會變硬,像女人發情時的奶頭,不如沒燒的時候又柔軟,又滑膩,舔起來上口。他告訴老康保,做酒瓶的泥,要比做瓦罐多揉六遍,不是像女人揉一塊老麵,而是像男人揉一個新鮮的女人,就是揉軟了餳一餳,然後再揉。這樣揉出來的女人好用,盛酒不漏。為了保證質量,他特地找老呂頭製作。他伸出兩根指頭,用指甲彈彈酒瓶,讓老康保聽聽聲響,告訴老康保,酒瓶的胎子,是老呂頭用手掌拍過了八遍,燒過後,才能彈出瓷一樣的響聲。他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把住酒瓶口,一根指頭伸進去,畫著圈抹一抹,神情凝重地問老康保:
“你知道酒瓶口是怎麼做的?”
老康保搖搖頭說不知道。
胡剛一根指頭仍然在酒瓶口裏畫圈,對鄭小群說:“小孩子更不知道啦。”
鄭小群點頭承認無知。
胡剛把手指頭從酒瓶口裏拿出來,捂在肚子上的手也拿下,兩隻手做成一個喇叭喊話的樣子,不送到嘴邊喊話,倒往下走,在兩條大腿分叉的地方一推一拉地比劃,演示老呂頭做酒瓶口的方法。老康保不相信,老呂頭做酒瓶口要用那樣的方法,倒不是沒有必要,他是擔心老呂頭的力氣不夠用,須知,老呂頭已經不是當年在東頂,跟老婆大白天胡鬧引發火災的時候了。胡剛說,老康保正好把道理說反了,做酒瓶口用那種方法,恰恰是最省力氣的。他接著告訴老康保,經驗豐富的炊事員不做餅子,專做窩窩頭,窩窩頭底下有眼,透氣快,炊事員也用那樣的方法做,極為省力。說到這裏,他的肚子又痛了,他咧咧嘴,把一隻手重新捂到肚子上,向老康保傳授最後的酒瓶經驗。他囑咐老康保,先往酒瓶裏裝水泡十天,再往裏麵撒尿泡,等到酒瓶外麵的白色漸漸消失了,再也泛不出堿來,再用它盛酒,就不漏了。老康保問他,是給人家做了個酒瓶,還是做了個尿壺?胡剛痛苦地咧咧嘴,說:
“好酒瓶都是好尿壺。”
他忍住肚子痛堅持說,最好的酒,其實最早都是加了尿釀造出來的。他的肚子痛得厲害,急於回家喝蘇打水止痛,老康保顧不得問他,燒釀地瓜酒的時候是否也用了此法。他捂著肚子,彎腰往外走,老康保問他,堿水能不能止痛?胡剛果決地否定說:
“堿水不行,就得蘇打。”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叮囑老康保:“一物降一物,別忘了用尿泡。”
他看著鄭小群,又咧嘴笑笑說:“童子尿最好。”
鄭小群十分慚愧,他不知道他還算不算“童子”了。他看過一本古書,書上說刀槍不入的大俠三寶護身,其中一寶就是“童男”。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童子”的意義有嚴格的界定,它的內涵就是不泄不虛。如果“童子”的含義就是沒有在女人身上泄寶,鄭小群當然自信,而且堅定,如果“童子”要求自己也不泄漏,他就虛慌不堪了。自從“九大”召開,小秋雲自殺,他想起小秋雲躺在地上濕漉漉的樣子,把持不住自己,做了第一回,他就永遠失去了童貞,再出找不回來了。旭生在公社開會的大屋子裏被捕,他在家中的炕上自慰,他失去童貞的同時,額頭上便留下了自虐的印記,三道紋路像布告上判刑的旭生一樣。他真的不是害愁,隻是恐懼。恐懼的痕跡比憂慮的皺紋更加根深蒂固,隻要出現了,就永遠銘刻在額頭上,永不消失。他因此而愛發,留了別人都不留的長一些的頭發,隻要風不吹開,常常遮一遮前額。他絕不像道善那樣留背頭,故意把額頭露出來像一個幹部。他當然更不剃禿頭,他要是剃光了頭發,就真的像旭生一樣了,他想一想那個模樣都會害怕。他要是知道剃光了頭發的和尚一世童身,能用一根指頭拄地,撐起自己的身體,頭朝下立,他更會慚愧,不敢像和尚一樣剃頭。他要是能想到和尚也會不守法,把進香的良家婦女關進地窖裏,他才會舒展額頭,希冀那三道人性醜陋的紋路消失,完美無瑕。困難是如此巨大,烏悠山上的聖水庵早已扒掉,磚頭石塊蓋成了大躍進的豬圈,不讓人隨便摸頭皮的尼姑還俗,做了人民公社社員,他到哪裏找不法的和尚,尋求精神支援?南下淘金,遠離了小秋雲自殺的水井,跟美人兒朱萍兒一個鍋裏吃飯,秀色咫尺,仍不可餐,他連想一想都覺得遙不可及,把握不到實體。朱萍兒兩條長腿原本就跑在前頭,由南鄉人道善扶著車子遛腿兒多日,又騎上車子跑遠了。在鄭小群青春的渴念裏,他越是想望美人兒朱萍兒,朱萍兒的影子越是虛渺淡遠,越來越清楚的是徐娘半老的小妹,她掀起一截衣服伏在炕上,讓鄭小群給她揉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