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你一起做飯，一起洗頭，然後你喂我吃飯，我給你吹濕漉漉的頭發。
在我終於得以再三追問他在留言牆上寫下的話時，他的笑容裏有洋蔥一樣的味道，讓我下一秒好像就要滲出淚來。
“你並不見得比其他人都好，但是，你比他們都重要。”
“我會回來，找到你，照顧你，愛你，跟你生活在一起。沒有爭吵，沒有別離。”
太陽毒辣得像要把人身上的汗腺細胞都要累死工的八月，顧帆遠把一根煙咬得齒痕累累，撇著腦袋對我說，他們兄弟最近圈子裏流行著一句話。
光棍無限好，隻是近七夕。顧帆遠說，這次聚會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了。我拍拍他的腦袋，“不就是幾個小時的車程嘛，有必要說得像生離死別一樣嗎？”
不知道為什麼，一旁一直默默抽煙的羅蓮，抓了一瓶酒喝了個四仰八叉，然後抓著我出去透氣。在明晃晃的室外，她的眼白像被紅色的顏料瞬間塗紅了。
她說，該死的，天殺的，你們都要走了，留下我這個孤煞星一個人在這裏情何以堪？你們好狠呐！
我從沒有見羅蓮哭得那樣慘，眼淚多得就像三峽水庫，幾天幾夜都流不完。她說：“青蘭，其實我第一眼看上的人是顧帆遠，可是我一直認為他對你心有所屬。”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在我們悉心高考的這段時間裏周遭發生了多麼天翻地覆的變化。隻是她為了不讓我們這幫好朋友分心，都潛移默化地一個人獨自隱忍承受，從不對我們傾吐過苦水。
羅蓮被那個包養他的老男人洪巧銘玩弄了，對方根本就是個有家室的男人，隻是隱瞞著她。他的妻子在發現他們的關係後還跑到了羅蓮她們單位大鬧了一頓，她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主動地在大家怪異的眼神裏交了辭職函。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所有信任和期冀，統統都在委屈裏破滅了。她甚至試過服毒自殺，可是洪巧銘卻將她送到了最好的醫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療，在她醒來之前，在她枕頭下塞了一大筆錢作為賠償金，然後遠走高飛。
生活和童話一樣，本質就是謊話集錦。
羅蓮說，她那時候都覺得自己快到鬼門關了，卻忽然就聽到母親隱隱約約的召喚，又把她救回了人間。那時候她才知道，母親是她在這個世界最大的牽掛。她差點就犯了大錯，先她而去，想到那裏她都恨不得抽死自己。
我將她攬入懷裏，歎了口長氣，說：“大叔成熟穩健，大叔有魅力有閱曆，大叔風流倜儻，到頭來，被大叔賣了你都還在替人家數錢。”
是的，所有有錢的男人，一定是有一顆聰明的腦袋的。他要她笑，要她哭，要她支撐要她放棄，全在他橫豎一念間。他們大多已經一把年紀，品過了人生百味，愛恨情仇，連十二指腸都比金剛石還硬。羅蓮甚至更多的聰明的女人，永遠都不會是贏家。或者婉轉一點講，不會是永遠的贏家。他對你存過一息的柔情，更多情況下隻不過是為了溫習年輕時候擁有過的瘋狂。
唐路恩曾經站在妻子潔白的墓碑之前說了一句感同身受的話：“我們都是在愛情裏犯過錯的孩子。”現在品位起來，好像初露端倪的線索。
羅蓮說，是我不對，當初不聽從你的奉勸，以至於現在自食其果。我要我這對耳朵付出代價！
我抓住她的手臂：“你想幹嗎，不要想不開。”她莞爾：“我隻是去做點標記而已，又不是自割雙耳！”
兩個小時後，她從路邊的小店出來，最明顯的變化便是左耳上多了兩個耳洞。她說，當鋒芒穿過肌膚的時候，才知道，耳朵上的疼隻是一小會的，可是這裏的疼，卻要好久好久。
她用手指指了指心髒的位置。
因為剛才的酒喝得太快，所以她把中午的食物整個都吐了出來。
“把食物一口吞掉會消化不良，青春也是，愛情也是。”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我聽見她起伏的喘息，像是漲潮的海。
在我們很小很小的時候，世界上隻有兩種人和四天：給你糖吃的好人和拐賣孩子的壞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可是漸漸長大，就見識了一無所有的窮人和為富不仁的有錢人，冰冷麻木的死人和行屍走肉的活人，追名逐利的男人和談性色變的女人，若即若離的親人和恨之入骨的仇人。他們將我們原本就並不完整的世界分割成大小不均的一塊塊，我們的幸福也因此難以拚湊集合。自此，不隻是世界不肯容納我們，我們也漸漸厭惡和不肯原諒這個世界。
從沒想到，我們當中感情最最四平八穩的一對，是從來沒被大家真正看好過的杜曉曉和高立。我們都曾經卑鄙陰暗地猜測過將他們維係在一起的隻是彼此的新鮮感，但他們卻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
羅蓮母親的病情是在我們出發的前一周徹底爆發的。羅蓮給劇烈咳嗽的她倒了一杯白開水，最後她一口血吐在了透明的水裏，就像羅蓮抱養的透明熟料袋子裏的那兩尾相親相愛的遊水的錦鯉。她原木是想買回來給母親尋歡的，最後在跨過門檻時“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魚在垂死掙紮，水已經泡濕了她的帆布鞋。
最後送往醫院救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醫生們眉頭緊鎖地搖搖頭表示無力回天。血癌晚期，從來就是醫學界的限時炸彈。
她垂落床沿的手上，還有很多年輕時候做布鞋時留下的淡淡的繭子，像愛的證據。
窗外忽然起了北風，地上的樹蔭沙沙作響，如一聲低回浮晃的歎息。
羅蓮跪在病房的地板上，哭得肝腸寸斷。輕狂的歲月在變幻的傷懷裏，像濃重的心事，擲進大海裏變成了徐徐散開的墨汁。
我們都沒有阻止她，因為哭出來總是好的，能哭，說明知覺還在，若是不哭不笑的狀態，是最為我們所擔心的。
倘若回想起來，那些祝昔陽不在身旁的日子，眼淚是悲傷時最好的陪伴。
在我即將離開的這一小陣子時間裏，羅蓮作出了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個決定。
原來，她已經懷了洪巧銘的孩子。大家都勸她打掉，可是她都到了婦產科門口又轉身跑回來了。
羅蓮當時對她仍然健在的母親說，“媽，我是您當年拿命保住的，所以，我就算有多麼討厭洪巧銘，也不會殃及無辜，要堅持生下自己的小孩，並且將她撫養成人，讓他過得不比任何一個人差。就算孩子長大了，看不起我，埋怨我，恨我，就讓他恨去吧。”
她的母親去世前嘴角上揚，仿佛依舊是帶著滿足的微笑離開的。
所以，她父親死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多傷心，這一次，就好像自己丟了大半條命一樣。
我拉著她的手，眼睛也疼了。我說，羅蓮，你真的好偉大，比這世界上的好多知名女性，都要偉大得多。
【帶我走，去你遙遠的以後】
臨近開學之際，與我的南方學院南轅北轍的準北漂族顧帆遠將我單獨約到了外麵，他焦躁不安的模樣看上去好像有太多太多的話要同我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像是被神明開了一場天大的玩笑。
他說：“青蘭，謝謝你扭轉了我原本充滿苦惱的青春航向。知道嗎？
那一晚在酒店握著你的手，我其實是佯裝睡著的。那個時刻，我內心突然充滿了幸福感，那種……談戀愛才會有的悸動和欣喜的幸福感。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祝昔陽，可是，我沒有耍性子，是真的，發現自己喜歡上你了。而我對他，更多的是一種感激和崇拜吧，隻是太年輕太傻氣，所以誤以為，那便是喜歡。所以，你們手拉手逛街的時候，我一個人在悠遊；一起旅行的時候，我用單反鏡頭替你們抓拍最美好的瞬間；你們在KTV對唱情歌的時候，我點了一首又一首的快歌……沈青蘭，他現在能給你的，都是我以前給過你的。”
他吸了吸鼻子，突然從褲兜裏拿出一個鼻子做得醜兮兮的儲蓄罐，說“沈青蘭，你送我的這個小豬儲蓄罐，我已經存滿了硬幣，一共99枚，現在我把它送給你，祝願你和祝昔陽……長長久久，白頭到老。”
我捧著那個鼻子做得歪歪扭扭的陶瓷罐子，它的身上仿佛還沾染了顧帆遠的溫度。我忽然蹲下去大哭起來，鼻涕和眼淚一起肆意奔騰，哭得不能自已。顧帆遠揉揉我的頭發，傻瓜，你這是喜極而泣吧。
他反而笑得雲淡風輕，打了個電話把祝昔陽喊了出來，牽起他的一隻手，然後和我的放到了一起，說：“如果你牽起她的手，請一定要陪她走到最後；如果你愛她，請一定要體會她懂她關心她照顧她心疼她，你的愛不可以比我們的少；你要用一生的誓言去守護她，讓她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這次有一句醜話想跟你講明在先——若是有一天，你讓沈青蘭傷了心，不管你身處於喜馬拉雅山還是埃菲爾鐵塔，我都不會放過你。”
日光輕輕地潑灑下來，雙手插於口袋的少年鬢角被風吹亂，露出鋒利而意氣風發的輪廓。祝昔陽眯起細長的眼，看他一步步踩碎了大片蟬鳴，消失在來路。
如果說青春是座華麗的空中樓閣，那麼奔流的時光就是攻城的鎧甲騎兵。戰車、岩石、弓弩、火炮，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仿佛波雲詭譎的雲端裏會生生探出一隻大手來，將城堡一捏，頃刻粉碎。
那是我畢生難忘的畫麵，亦是最後一次見到顧帆遠。他揮揮健美的手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和你一起度過的歲月，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卻。明天不要來送我，誰，都不許。
他的眼裏沉潛著一些若即若離的陌生感。手裏拉著的繩索的另外一頭是隻毛色雪白的薩摩犬，它看著情緒低落的主人不停地搖頭擺尾，左衝右撞，仿佛一點方向感也沒有……
【橡皮和鉛筆的故事，你可曾聽說過呢】
我也害怕離別，我也不想讓人送，我覺得火車站的眼淚集中起來都可以變成一個鹽場了，可是杜曉曉還是趁我洗澡的時候偷看了我的火車票，然後奸詐地告訴了祝昔陽。
我多不容易啊我，買著淩晨才有的座票，和她以及她家高立像西天取經一樣披星戴月地來到了蕭風瑟瑟的火車站。
祝昔陽當天給了我一個最大的驚喜便是，他已經與納蘭菲菲商議完畢終止合約的時間，同時，他被保送到了與我相同城市的那家名氣昭著的音樂學院，繼續深造他的音樂夢想。
杜曉曉說，他寧願舍棄現在的光環和成就做回一個普通人，重新回到零的起點跟你站在一起去尋夢，這是多麼偉大的犧牲啊。
“你說服了你爸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知覺。
“嗯，費了不少勁，以後你可要好好彌補我哦。”祝昔陽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抱著眼睛紅掉了的我，說，“之所以不提前告訴你，是擔心你壓力太大，影響了發揮。”
他澄澈的眼裏旖旎著積雨雲一樣的潮濕。我的心髒在荒原般的站台上，一下一下，仿佛快要跳出胸膛。
祝昔陽拿了一大束紫丁香和滿天星，轉過臉去放到了杜曉曉手上。
“什麼？這花你不是打算送給青蘭的嗎？”
“不是啦，是想讓你幫忙轉交給阮老師，謝謝她這些時間以來對她這個小屁孩的照顧。”
“你才是小屁孩！”
我多想掏出旅行箱裏的針線把祝昔陽的嘴巴給縫上。說起來，臨走前帶這個東西的時候就被杜曉曉嘲笑說：“你好賢妻良母喲，是為以後幫你男人縫內褲作準備的吧？”我無語凝噎……
午夜淩晨，滿是汗臭味的綠皮火車，車輪和鐵軌有節奏的摩擦聲，讓我的心變得很靜謐，很靜謐。
祝昔陽將我的頭攬在肩膀，說：“青蘭，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從前，有一支鉛筆對它身邊的一塊橡皮說，我很抱歉。橡皮不解，問，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啊，幹嗎道歉？鉛筆就說，我很抱歉你因為我而受傷，無論我何時犯錯你都會抹去它，但當你消去我的錯誤之時，你就會變得消瘦、蒼老、不再潔白，你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橡皮說，嗯，這是事實，但我一點也不介意呢。你看，我生來就是做這個的，無論何時你犯錯了我都會幫助你。在某一天，我知道我將要離開。而在你身邊也會有一個新的他代替，盡管如此，我還是樂忠於我的工作，所以請停止為我的擔心。我不喜歡看見你傷心難過的樣子。”
講完故事之後，祝昔陽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水，喉結起落。他接著說：“以前啊，我總覺得能夠靠自己的努力正當地獲得那些榮耀和光環真的是很讓人振奮的一件事情，與此同時也總覺得自己沒有一個地方是非常突出的，所以總是想用更多的時間來彌補和遮瑕，一味地鑽牛角尖，這就導致了原本是自己喜歡和熱愛的東西，卻反而弄得自己差點累垮。不過現在，我想通了，不能讓自己的腦袋提前機械化，隻記得工作的安排、出差的行程、世界各地的時差，而忘掉了關於愛的種種，我要用來記得你的眼神、你的笑容、你對我說過的話、我們一起走過的路，還有每個重要的紀念日。就像那塊橡皮，其實早就在心底偷偷幫鉛筆記錄著被遺忘的一切。”
這個故事經得起時間的推敲和細細品味。被感動之餘，我問他：“如果時間隻留給我們最後一秒，是想和我一起奔跑、微笑、擁抱、燃燒，還是抵達天荒地老？”
“就像現在這樣，和你一起奔赴遙遠的未來，就好了。別想太多。”
一一你是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
一一你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佳期如夢已成空。
祝昔陽本來是早下車的，但為了先安頓好我就先來了我的學校。那個別著接待證的學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忙著一路指點江山介紹各個景點去處，我隻能像機器人一樣麻木地不斷點頭，不是我不想聽，實在是累得沒啥精力了啊……直到我進了寢室，一切安頓妥當，祝昔陽才放心跳上了自己的校車，想了想又跑出來吩咐：“這幾天有什麼事情隨時打我電話啊，我不關機……”
忽然他又折回來，從自己的Polo旅行箱裏像尋寶似的捧出一盒東西。
是一個心形的包裝盒，上麵打了蝴蝶結的蕾絲帶。我一看就石化了，連忙問“什麼東西哦，好詭異……”“你回去打開看看就知道啦，可以打牙祭的……我真的走啦。”他神秘兮兮地說完後就輕盈地跳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