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淺影第二次見到洛戰衣,依然不知道他就是洛戰衣。
因為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人,怎麼會有那麼清澈並且帶著淡淡憂鬱的眼睛。
當時,洛戰衣站在瀑布下,淋得像個落湯雞。
嶽淺影卻躺在棺材裏,僵硬得像個死人。
明永樂二十二年。
四壁雲岩九江棹,一亭煙雨萬壑鬆。
這裏是廬山,霧裏的廬山。
一匹健馬在山路上飛馳,很快就來到棲賢寺,玉淵潭前。
水從四麵的青山奔湧而下,輾轉而流,又與半山的巨岩相撞,轟然震耳,濺水成霧。一直到棲賢寺側,水才流到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溜瀉數十丈,然後駕空斜飛,又猛地下墜,激起潭中水花飛濺,聲勢極為驚人。
風景雖美,騎士卻無暇觀賞,隻是這裏地勢險惡,她縱是心急如焚,卻也不敢催馬快行。
棲賢寺周種滿了古樹修竹,竹林中隻有一條小路,而且青苔密布。騎士剛剛策馬奔進林中,就猛地拉韁住馬,這種小路上突然住馬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那馬陡然間四蹄抬起,長嘶不止。
馬上的騎士也變了臉色,抬起頭來,她飄揚的長發也慢慢停止了擺動,披散在肩頭。
她的一雙眼睛,映襯著玉淵潭水,更顯清澈深邃,隻是眼神中卻含著幾分駭異。
這裏清泉縈繞,山鳥啾鳴,但在碧嶂之下,竹色清悠中,卻多了一件極度不和諧的東西。
一具棺材!
還是一具擺在路中央的棺材!
四周隻有水聲,那具棺材靜靜地躺在那裏,就像是已經躺了千年萬年。
她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策馬奔進竹林右側,打算繞路而過。不管那棺材裏麵有什麼,她都不打算驚動“它”,更不想去一看究竟,並不是她沒有好奇心,而是一種極度詭異的感覺使她不敢妄動。
可就在她轉進竹林,繼續向前奔馳出三四丈遠時,竟然又不得不住馬。因為前麵又多了一樣東西。
那具棺材。
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掉轉馬頭,又向左邊竹林而去,這一回她隻走出兩丈遠,就停了下來,前麵路上攔著一樣東西。
還是那具棺材。
她不再走了,白玉般的牙齒深深咬進了下唇,盯著一直攔住去路的棺材:“你想怎麼樣?”
那具棺材當然不會回答她!
沒有人回答!
空山寂寂,路上一口棺材。膽子再大的人恐怕也忍不住心驚,更何況一個膽子並不很大的女孩子。
她的心裏已經在發毛了。
愣了一會兒,她已經受不了眼前的沉寂,於是,她豁出去一般,揚起馬鞭就抽向棺材,鞭梢卷住了棺蓋一角。不管怎麼樣,先打開棺材一看,她就不信,這世上真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鞭子卷住棺蓋而起,但棺材並沒有打開,因為棺身竟和棺蓋一起飛了起來,然後重新落回地麵。
她的臉色變了,因為她對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對力道的控製更是收放自如。也就是說,她想用鞭子掀開棺蓋,就絕不會連同棺身一起掀起。但棺身卻和棺蓋一起飛起,而周圍又沒有其他人,這就隻有一個解釋,棺材是自己飛起來的,因為“它”不想被人看見裏麵。
她不容自己再想,手中鞭子又一次甩向棺蓋,她就不信邪!於是,棺蓋又一次飛起,又一次落下,還是和棺身一起。
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剛才使鞭的力量絕不夠將棺身一同帶起,也就是說,棺材確實是自己飛起來的,那麼裏麵……
這一回,她想都不敢想了。
誰都知道,棺材隻用來盛一樣東西。
但她寧死都不願承認自己的身體在發顫:“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你出來!”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棺材上,而她座下的馬卻似乎感覺到主人的恐懼,不安地輕扣著馬蹄。
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她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必須盡快擺脫“它”,因為她還有要事待辦:“既然你不回答,我就當你……不是人,那麼無論用什麼方法對付你,也是應該的!”
她似乎已經給自己找到一個安心的理由,便伸手從馬囊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圓球,那球不大,卻閃閃發亮,竟是聞名於世的江南雷家霹靂堂的“霹靂子”。她右手握著“霹靂子”,心裏卻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送她霹靂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她的未婚夫——荊州舞楓山莊的莊主朱潛。這霹靂子的威力是足夠將棺材,甚至連同棺材裏麵的任何東西都炸得粉碎。
她叫嶽淺影,是南天鏢局局主南天一劍嶽南天的獨生女兒。
嶽淺影抬起右手,霹靂子在竹色中閃著幽幽的光芒:“我最後問一句,你到底出不出來?”
霹靂堂的霹靂子果然不同凡響,因為在它的威脅下,真的有人開口說話了:“嶽姑娘,你又何必逼我呢?”聲音幽冷,更透著種說不出的森森寒意,話音一起,周圍似乎都冷了許多。
嶽淺影怔了下,她逼他了嗎?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嶽淺影完全忘了思考,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毛骨悚然。
棺蓋緩慢地挪向一邊,伴隨著“吱呀吱呀”的聲響,一支蒼白得全無血色的手出現在棺口。
馬兒似是感到將要發生非常可怕的事,突然仰首長嘶,竟將發呆的嶽淺影掀下馬背,自己奔馳而去。嶽淺影在半空中擰腰側身,穩穩地落於地麵,但眼光仍是不受控製地盯在棺上。
棺中,一個人已經坐了起來,他穿著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十分清秀,他看著嶽淺影,憂傷地笑了笑:“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嶽淺影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你……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
蒼白的人苦苦地笑:“你當然不認識我,因為我還沒有等到你認識我,就已經埋骨於廬山之中。但我真的不甘心呀!”
“埋骨於……廬山……之中!”嶽淺影結結巴巴地重複,“你是……”身上不由得一陣陣發冷,周圍似乎愈發得鬼氣森森。
那人,不!應該稱之為“鬼”,“鬼”似不勝傷懷:“嶽姑娘,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你我前生本是夫妻,約好今生重聚,但我卻未能等到那一天的到來。因為心有不甘,所以我魂魄未散,隻想與你見上一麵,再期來世。”
嶽淺影隻聽得心驚膽戰,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她用力搖頭:“你胡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鬼”羞愧地低下頭:“我已經是‘鬼’了,自然不值得你相信,但我隻是想見你最後一麵。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很喜歡和我下棋,今天你願意與我下最後一盤棋嗎?”
嶽淺影也被“鬼”的謙卑自傷所感動,她強提勇氣道:“我想,你也許認錯人了!而且,我還有要事待辦,實在沒有時間與你下棋。”
“鬼”失望之極:“為什麼,連下一盤棋的時間都不給我!你看看,我已經擺好了棋盤,就等你來了。”
“棋盤!”嶽淺影順著“鬼”的視線看去,卻倒抽一口冷氣,因為“鬼”確實將棋盤擺好了,但卻擺在了棺材裏。“鬼”就坐在棋盤左邊,棋盤右邊還空著一個座位,不用問,那是留給嶽淺影的。
嶽淺影隻覺得心裏發冷,身上發麻,即便她沒事,她也不敢坐進棺材裏去下棋,打死她都不敢!
“鬼”深情地凝望著她:“我想,隻要你肯和我下棋,你一定就能憶起前生,一定的!”
嶽淺影不住地後退,突地大叫一聲:“不!我不信!不許你再說!你再說我就……”她又舉起了霹靂子……
“鬼”悲歎一聲:“你不與我下棋,那我給你彈一首曲子,好嗎?那是你最喜歡的。”說完,鬼就垂下了頭,雙手卻拿起了一黑一白兩個棋子,輕輕敲打在棋盤上。
嶽淺影正在奇怪他的舉動,卻已聽見一陣悠悠的琴聲響起,像是在傾訴自己的不幸,又像是在哀傷情人的遠去,淒切極了,也纏綿極了,似連青山都為之歎息,白雲也為之駐足。
而這淒婉之極的琴聲竟發自“鬼”手中的棋子和棋盤。
水聲依然很大,竹色依然清幽,琴聲依然在天地之間回響,但嶽淺影卻覺得身外的一切都在漸漸地遠離自己,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在啃噬著身心。
棋盤怎麼能當琴來彈,除非是——鬼!
那“鬼”又在凝視自己了,那哀哀的眼神,讓嶽淺影隻想大叫,不!不會的!這不是真的!
“鬼”似乎能感覺到來自嶽淺影心底的抗拒,他越發得落寞了,輕輕地歎息一聲:“我明白了!你早已忘記了我,但我又如何能忘懷你?也罷!”他竟然從棺材中拿出筆墨,又拿出一絹白綾,淺淺的幾筆勾勒後,就將白綾伸向嶽淺影。
終於,嶽淺影也伸出手去,戰戰兢兢地接了過去,隻看了一眼,就呆住了。因為白綾上畫的赫然就是自己,雖然隻是簡簡單單的幾筆,卻將自己的容貌神韻完全表現了出來,畫得傳神極了。
嶽淺影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鬼”也在看著她:“你的容貌我太熟悉了,因為我畫了不知多少次,隻可惜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難道他說的是真的?嶽淺影陷入了迷惑中,“鬼”卻在這時站了起來,走近嶽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