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馳的馬車中,火雲依舊昏迷不醒。兩天了,他沒有睜過眼,甚至心跳呼吸也幾不可聞了。洛戰衣卻拚命地將真氣貫入他的體內,以保持心脈不斷。幸好有旭若兒的解毒靈丹,雖非對症,但起碼控製了毒性不再擴散。讓洛戰衣心急如焚的是進入火雲體內的真氣得不到任何回應,似乎火雲已無求生之意。這種情況下,能否支持到西山真的很難說。
洛戰衣的臉色已現出力竭的灰白色,火飛趕忙替下他繼續往火雲體內灌輸真氣。卻感覺到一片空空蕩蕩,毫無著力之處,不由驚駭地大叫了一聲。
洛戰衣連忙伸手探向火雲的心脈,竟連那僅存的一息也已不在。駭極之下,他雙手連拍火雲身上的幾處大穴,並再一次運起功力強行灌入火雲體內。與火飛力道相並,兩股真力循環往複,流遍火雲周身。一直握著火雲左手的葉小含喜極而呼:“跳了!剛才火大哥的脈搏跳了一下。”
洛戰衣疲乏地吐了一口氣,但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堅定地向著火雲沉靜卻了無生氣的麵孔:“火雲,你聽著,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都要將你的生命奪回!”
火雲沒有絲毫反應,沉睡依舊。
馬車終於到了西山,洛戰衣抱起火雲直衝向藥圃中的小屋,除了藥婆婆恐怕再也沒人能救火雲了。但是當藥婆婆聽完他們的來意後,卻想也沒想便拒絕了,而且所說的話決絕得一留一點兒餘地:“這火雲作惡多端,現在他的報應到了,我拍手稱快還來不及,救他!想也甭想。”
原來前幾天小寶已回來西山,並告訴藥婆婆,陳也是火雲所害,就拿了毒粉“無日劫”又偷偷返回了應天府,並伺機暗算了火雲。
火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並連連磕頭:“藥婆婆,火飛求求你,隻要你救我哥,火飛什麼都答應你!我的命也可以給你!求求你了!”他那麼用力地用頭去碰撞地麵,沒幾下,額頭上已是一片血跡殷殷了。
藥婆婆狠下心腸不去理他,淚眼盈盈的葉小含走上前去,也緩緩地跪在地上:“奶奶,小含也求你了!您救救火大哥吧!”
藥婆婆又氣又無奈地要扶起她:“乖孫女,你忘了,當初這火雲是怎樣劫走你的?你還替他說話!”
葉小含不肯起身,並用力搖著頭:“不!奶奶,你錯了!火大哥從來沒有傷害過我,相反,他還一直在暗處保護我!即使這一次,他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傷了自己,更不會讓小寶有機可乘!奶奶,我不明白,陳叔叔已經死了,大哥也死了,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了。難道非要再陪上火大哥一條命,事情才算完嗎?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奶奶,你告訴我呀!”
藥婆婆看了看火雲毫無血色的麵孔,喃喃地說;“你不懂的!你永遠不會懂的!”
“不是她不懂,是你不懂!”洛戰衣深誨如海的眼中映著傷痛,他緩緩低下頭凝視著火雲眼眶周圍泛起的紫黑色,“你恨火雲,是因為他導致了陳也的死。但你可曾想過,若非當年你不辨是非又怎會讓陳也含冤離家?又怎會有陳也為求生活而以殺人為業?又怎會有陳也劍傷火雲之父而致其傷重而死?又怎會讓不到十歲的火雲便要為了生存而苦苦掙紮,終於走上了一條再難回頭的路。其中的因果牽連,誰能說清?但這一切能全部歸咎於火雲嗎?他要活下去,他要在這個波詭雲變的世界活下去,他唯一的過錯是他用錯了方法。藥婆婆你隻怪罪火雲,難道就不曾捫心自問過嗎?”
藥婆婆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可又無力辯駁,尤其是洛戰衣的一句“不辨是非”正說到她的痛處。所以,藥婆婆嘴唇張合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可我的孫兒隱之也是死在他的手中,這總沒錯吧?”
“葉隱之?”洛戰衣冷冷地笑了,“葉隱之為了一己之權欲,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他為了隱藏自己殺人劫寶的真相,不惜犧牲至親之人,明知陳也是為他代罪而死,卻一直做壁上觀;為了爭奪劍訣稱霸江湖,先藏小含於鏢箱,再殺海日樓主在後,其中又連累多少無辜送命?葉隱之狼子之心,這種人死有何惜?令人不解的是,他這種暴戾冷血,深沉難測的性情又是如何形成?”
藥婆婆被他問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隱之……他自幼喪母,父親又不在身邊,所以疏於管教……”
“哦!”洛戰衣不置可否,“那葉隱之的母親因何早逝?”
“是……哎!”藥婆婆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乘夕離開了她,她終日愁眉不展,偏又性情倨傲,不肯向人敞開心扉,更不去挽回乘夕,最終憂思傷身,鬱鬱而死!”藥婆婆又哪知道,夏蕊嫁給葉乘夕根本是為了另造一個身份以躲避朝庭的追捕,這讓她如何解釋?況且以她皇妃之尊又怎會向葉乘夕乞求情感?
洛戰衣目光難測,故意譏嘲地看著藥婆婆:“您也知夏蕊是因為婚姻不幸才鬱悶而死,那我再問您,又是誰造成了這種不幸的婚姻呢?”
大家本不太明白,洛戰衣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算起舊賬來?聽到這裏才恍然大悟,而藥婆婆更如同當頭挨了一棒,退後兩步,“砰”地坐倒在椅子上,但那簡單的隻有一個字的答案,“我”卻再也說不出口。在這短短的一刻,她恍如衰老了幾十年,因為她從沒想到,所有的錯誤竟是以自己為始,她不甘心,但又無從辯駁!
洛戰衣看著突顯憔悴的藥婆婆,心裏愧疚不已,但又必須狠下心:“藥婆婆,洛戰衣的話確實有些殘忍,卻並無不實之處!我並沒有怪責您的意思,我隻是想說,人與人之間的糾纏,並不能隻用是非、恩怨、情仇幾個字便能解釋得了。因果之間也是循環往複,難知始終。葉隱之有錯,火雲有錯,陳也有錯,洛戰衣又何嚐沒錯?可是錯已經有了,許多人也已在這錯中去了,生者難道就不能大度一些,寬懷一些,別讓錯再繼續下去,學會珍惜彼此嗎?”
藥婆婆嘴唇蠕動,無力地說:“你……”
洛戰衣真摯地向前一步:“藥婆婆,我代火雲向您道歉!您就看在火雲在最後關頭放過陳小寶的份上,救他一命,可以嗎?”
藥婆婆楞了楞:“你是說……”
葉小含忙說:“奶奶,是這樣的,小寶雖然暗算了火大哥,但火大哥當時仍有殺小寶之力,卻在關鍵時刻罷手了。他是故意恕過小寶的。奶奶,火大哥都有了恕人之心,您為何不能有救人之量呢?”
洛戰衣誠懇地說:“藥婆婆,當時火雲是能殺小寶而未殺。我想,在最後一刻,他心軟了,但他的一時心軟卻換回了小寶的一條命。”
藥婆婆沈默了,過了很久很久,以至於屋中人等得快喘不出氣時,她才緩緩地說:“看來,他的一時心軟也換回了他自己的命!”
所有人都喜形於色,洛戰衣更不由深深一揖:“藥婆婆一念之仁,必得後福無窮。”
萬分疲憊的火雲在閉上眼的那一刻就不想再醒來,他一直恐懼死亡,所以他不擇一切手段地想活下去。可當死亡真的來臨時,他忽然感覺到那並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你終於可以完全地放鬆身心,美美地睡下來,而且不必擔心被噩夢驚醒,更不必在睡中也要提防周圍的變化。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好舒服……
任自己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沉淪,墜入那不可測的深處,火雲隻覺心裏坦然極了。他再也不牽掛什麼,他要去黑暗的最底層,他並不在乎沒有光明,因為他已經習慣黑暗……
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火雲,你聽著,無論付出何種代價,我都要將你的生命奪回。”
是洛戰衣!火雲想拒絕,但卻發不出聲音,他隻能沉默。為什麼?他活著隻能給洛戰衣帶去麻煩和困擾,想不到他一次次的背叛,最後竟仍得了洛戰衣兩個字:“兄弟。”
是的!洛戰衣和火飛在湖心亭中的對話火雲全聽到了,當時他震動得無以複加,但“兄弟”兩字卻似有人在用燒得鮮紅的烙鐵一下子烙上了心坎一樣,再也擦不掉了。
就因為這兩個字,他才敢放心地去。因為他相信有洛戰衣在,小飛不會孤苦無依。
在茫然無際的黑暗中竟又出現了一個更漆黑的洞,那洞深不可測,但對火雲卻有種奇異的誘惑力。正在火雲決定進入黑洞時,突然從洞中顯出一個人影,那影子縹縹緲緲,卻又清晰無比。
火雲狂喜地要撲上去:“爹!”
火明倏然後退,冷冷地注視他:“如果你這麼輕易地便放棄,那麼你就不是我的兒子。”
火雲猛地怔在那裏,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搖頭:“為什麼?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我沒有辜負你的囑托,我已將小飛撫養成人,而且給了他我能掙到的一切。”
“那你自己呢?”
火雲不太明白:“我?”
“是的,你!”火明失望地看著他,“當初我將小飛交給你,是為了給你一份責任,以讓你學會擔負著責任生活。但你看看你自己,你變成了什麼樣子?你竟然把這份責任當成了殺伐的理由,你為了你自己的生而致多少人枉死?”
聽了這番話,火雲如遭雷擊,他慢慢地後退,發出的聲音顯得如此空洞:“你在責怪我,你竟在責怪我!在我苦苦掙紮了這麼多年後,爹,你好狠心!”
火明歎息:“雲兒,如果你現在回到我身邊,那麼你會帶來太多的遺憾。回去吧!回到你該去的地方,你還有許多事沒有做。記住一句話,生之為生,但絕非最終目的。”
火雲握緊了雙手,身子一陣陣輕顫,但終於轉頭向來路奔去。側頭之際,一滴清淚灑向黑暗的盡頭。
黑洞中,火明身影漸淡,一聲沉重的歎息漸漸遠去:“雲兒,不要怨爹,爹是為了你好!”
火雲狂奔在黑暗中,一種深深的被遺棄的感覺啃齧著他的身心。想不到他的努力,他的艱辛,他的一路灑血換來的竟是爹爹的不諒。他真的錯了嗎?他不甘呀!爹,你怎能這樣對我?你怎能這樣傷我?爹,你好殘忍。
心好痛,身好痛!疲憊的感覺竟又重新籠罩住了他。小飛,星主,你們在哪兒?小含,你在嗎?一陣陣巨痛襲來,火雲忍不住呻吟。
“火大哥,你醒了。”是小含狂喜的聲音。
“哥!”
“火雲!”
一聲聲呼喚清晰地響在耳畔,火雲茫然,我真的回來了,可是……好黑呀!
“快看,他睜開眼了!”
“哥,太好了!我快急死了。”
火飛的聲音在正上方傳來,甚至連他的呼吸火雲都感覺到了,可為什麼……火雲努力地睜大眼睛,但仍然是漆黑的一片,就像是濃墨染成一般。於是,一種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難道是……
洛戰衣看著火雲茫無焦距的雙眼,心裏早有一股不詳之感油然而生,隨之觸及他麵上的神情變化,洛戰衣不由得心中一震,失聲叫:“火雲,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