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樓頭,斷鴻聲裏。
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
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從窗前向下俯望,就看見競命場安詳地躺在那裏,那麼靜謐,那麼深沉,就像是進入了沉睡一般。能喚醒它的,恐怕隻有血腥了。
遠遠的還能看見一片竹林,悠遠的綠色在慢慢蕩漾,那淡雅的意趣似乎和這裏的氣氛格格不入,隻是不協調中卻另有種缺憾的美。就像是一個不該屬於這裏的生命偏偏又生長於此,除了惋惜以外,也不得不讓人感歎這造物的安排。
洛戰衣早聽小含形容過這裏,現在終於親眼看到了。其實,自從走進大門,他就已經猜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尤其是身處的這座堡壘般的建築物,這個房間,必然是聖上俯視生死,擇優去劣之地。
人一到這裏,很容易就會產生一種居高臨下之感。但若太過得意忘形,稍不留神也可能摔個粉身碎骨。
洛戰衣心裏隻希望,當今的聖上能夠做到居高慎重。
身後的門開了,洛戰衣回頭:“二舅。”
英國公張輔走到窗前,他並沒有去看洛戰衣:“戰衣,許多事舅舅也是不得不做!因為我是朝庭命官,聖上的臣子,所以凡事必須以朝庭利益為重,希望你不要怨我。”
洛戰衣點點頭:“我明白了。”
張輔這才轉頭看向洛戰衣,不由輕歎了一聲:“你真的長大了,而且如此的卓越不群!隻可惜你……哎!這麼多年來,我因為公事繁忙才忽略了對你的管教,是我對不起姐姐和姐夫!”
洛戰衣沉默了,在張輔心裏,自己恐怕早已是不可救藥的了,但他現在並不想去解釋什麼!
張輔振作了一下精神,伸出手去:“拿來。”
洛戰衣疑惑地問:“什麼?”
“當然是你的兵器,聖上是因為‘凝命神寶’才肯見你,但麵聖之前,你必須先解下兵器。我應該不用解釋這是為什麼吧?”
洛戰衣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把腰上的幻星刃解了下來並交給張輔。張輔接過幻星刃,又是一陣感歎:“還記得這把劍是姐夫送你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原來你一直帶在身邊。你放心,我會為你保管好的。”
“謝謝您。”
張輔苦笑:“你不必謝我,這是如今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我走了,你……一切保重。”說完,張輔轉身走出了房間。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洛戰衣繼續俯望著下麵的土地,但目光中卻是一片茫然,像是滿懷心事。直到又一聲門響,身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洛戰衣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慢慢轉過身去。
於是,洛戰衣的目光立即就對上了一雙隼利而深沉的眼睛。並在同時間,清晰地感覺到一種逼人眉睫的霸氣迅速充斥了整個房間。
那是個青衣人,也就是曾經在這裏和葉小含有過一番對話的人。洛戰衣轉身之際,青衣人竟似感覺到一股拂麵的清風,輕輕柔柔地在身外流動著,那麼和緩,那麼閑適。青衣人大感意外,炯炯的目光不斷地在洛戰衣周身流轉。
洛戰衣不慌不忙地單膝點地:“草民洛戰衣見過聖上。”
青衣人正是當今的皇上朱棣,不過,此時的他臉色並不是很好,反而有些憔悴。他凝視著洛戰衣:“你是洛戰衣?”
“回聖上,草民正是洛戰衣。”
“你平身吧!”朱棣邊說邊走到窗前的太師椅上落座,“洛戰衣,久仰大名了。”
洛戰衣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說:“雖然聖上語帶諷刺,但草民仍然要說:草民慚愧!”
朱棣不置可否:“先不說這些,我隻問你,‘凝命神寶’是哪裏來的?”他手裏握著‘凝命神寶’,正是朱潛所遺下。
“回聖上,‘凝命神寶’是草民的朋友朱潛臨死前送給我的。他因犯案又自知難逃法網,就將‘凝命神寶’交托給我,第二天便畏罪自殺了。但他在臨終前告知我‘凝命神寶’的來曆甚至他的身世,我當時非常震驚,尤其當他說明了交托‘凝命神寶’的原因時……”
朱棣身子探前:“為什麼他把’凝命神寶’交給你?”
洛戰衣毫不畏懼地注視著朱棣:“他說,‘凝命神寶’是先帝朱允炆親自督工雕刻,乃是傳世之寶。隻要我持有‘凝命神寶’就是勿庸質疑的皇室之後,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征討大明叛逆……也就是殺侄自立的聖上您。”
朱棣的右手不易察覺地輕顫了一下:“但你為什麼沒那樣做,反而把‘凝命神寶’交還給我?”
洛戰衣微微一笑:“聖上,即便洛戰衣能拿著‘凝命神寶’蒙騙天下人,但無論如何也騙不了自己。況且,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做?聖上的為人如何,草民不便置啄。但聖上治國如何,草民心知肚明。當今天下正值盛世,雖還不能說是四海安靖,但國勢昌盛,人們衣食無慮,安享太平。這種形勢之下興兵討逆,不僅是不合時宜,更是愚蠢之極。誰願意拋棄得來不易的太平生活,反而冒著生命危險跟著我去造反?”
洛戰衣頓了下,才苦笑道:“還有一個最主要的理由,也許聖上不會相信。洛戰衣並非無情之人,怎忍見江南百姓因為個人的一己野心,而陷於戰火之中?若是害得蒼生流離,百姓失所,那洛戰衣的罪過豈非是百死莫贖?所以,我將‘凝命神寶’完璧歸趙,其實隻為向聖上表明草民並無背叛之心。”
朱棣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目注著洛戰衣:“我為什麼要相信你?你可知道,你的聲名並不好?朝中許多人在談起你的時候,都稱你是野心勃勃,而且嗜殺成性!”
洛戰衣垂下了頭:“聖上,這毫不奇怪!誰讓洛戰衣手下盡是江湖強梁,綠林悍匪!是洛戰衣非要將他們統一麾下,並強迫他們改邪歸正,放棄了以往的盜匪生涯,反而跟著我去經商。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朱棣來了興趣:“你說。”
“那是因為洛戰衣幼受庭訓,雖然因緣際會做了黑道盟主,但抱國之心未曾稍歇。那時江南有個別嘯聚一方的土匪經常滋擾百姓,朝庭若派兵征繳少不得又要耗費許多人力物力。洛戰衣便想方設法地將他們齊聚起來,並統一管束,教他們以正道方式謀財,不但免了江南百姓再被匪盜所害,更以另外一種方式報效了國家。
令我想不到的是,從此關於我的謠言便滿天飛了。有的是一些桀驁不馴的下屬對我不服,但又不敢反抗,就造謠誣蔑我,把我形容得無比可怕,其實也是為了替他們自己掙回些麵子。還有些下屬是為了讓別人更加懼怕天星院,就也同聲附和著描述他們的星主是如何殘暴恐怖,以讓江湖人聞天星院之名而色變,他們就可以仗勢欺人,作威作福了。”
朱棣聽得連連搖頭:“真是一幫目光短淺的狂妄之徒!竟然不懂得,若失了民心,便有再強大的勢力和財富也難成大器。”
洛戰衣又忍不住苦笑:“聖上,他們若懂得這些,又怎會在太平盛世間落草為寇,為非作歹?不過,聖上該更加放心才是,洛戰衣殘暴之名已是天下皆知,更不會有人願意擁戴我,而去反對您這個英君聖主!不是嗎?”
朱棣笑了:“你知道嗎?見你之前,朕怎麼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人!隻聽你言談,便知你才華橫溢,學識廣博,絕非那些殘暴狂妄的野心之輩可比!難怪一向孤傲不群的宋雪離那麼看重你。隻可惜,你竟進了江湖,而不是朝廷。”
洛戰衣輕歎:“其實那些並不重要。無論在朝在野,隻要能保存一顆赤子之心,仰不愧天,俯不作地,便不枉一生一世的為人了。”
朱棣大笑:“說得好!不過,如果你真這樣想的話,恐怕難成大事!從古到今,無論朝政野事,多以成敗論英雄,少有強調是非!”
洛戰衣並沒否定:“所以,我絕非帝王之材!”
朱棣停止了大笑,深深地凝注著洛戰衣:“但是,你卻有帝王之能。”
洛戰衣也回視著他:“何以見得?”
朱棣的身子卻往後靠了靠:“第一:你有用人之能!火雲就是個例子;第二:你有服人之能!宋雪離可以為例;第三:你有馭人之能!你們天星院的許多下屬,應該是無知而狂妄的,但你卻可以統禦他們,讓他們不敢有所反抗。更能利用這些原本的盜匪之輩創下了偌大的基業!這種事,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你卻做到了!而且聲勢愈上。隻這三點,就足夠讓朕輾轉難安了。”剛說完,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其實,朱棣一進來,洛戰衣就感覺到他雖然氣勢不弱,但舉止之間總是顯得有些無力,臉色也帶著些許蒼白,就好象大病初愈一樣。於是,他踏前一步:“聖上,您的身體似乎不太好?若是累了,有些話改天再說吧!”
朱棣又咳嗽了幾下,擺擺手:“你不怕我一回去就進軍天星院嗎?”
洛戰衣沉默了一下:“不管聖上如何決斷,為了平息這場不必要的征戰,草民已盡力了。而且來此之前我已做決定,聖上若不相信我,可以將草民扣押,我絕不會反抗!隻希望聖上能明辨人心,早抑戰火,不要因我一人而累及江南百姓!”
朱棣嘴角抽動了一下:“你以為我做不到嗎?”
洛戰衣負手而立:“既然如此,草民無話可說!”
朱棣並沒有喚人來,反而很突然地轉了話題:“小雲還好吧?”
洛戰衣有些意外,但又不知朱棣的真正用意,就小心地問:“聖上的意思是……”
朱棣悠悠地長歎:“其實,蟋蟀鬥久了,也難免對蟋蟀產生感情的,即便他已經斷了腿。”
洛戰衣嚴聲道:“聖上,人不是蟋蟀!”
朱棣似乎想笑:“你說話的語氣怎麼和那個葉小含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都尊重生命,但必要時也絕不會吝惜生命!”
朱棣不說話了,目光轉向了窗外,也許自己真錯了,一個如此看重生命的人,又豈會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自己的權位?洛戰衣……哎!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窗外雖有冷風,卻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天很藍,幾朵遊雲懶懶地飄著,一切都那麼明亮,照得人有些眼花。朱棣很自然地眯起了眼睛,可是,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一束刺目的亮光毫無預兆地從窗外射進,目標是朱棣。
洛戰衣的身形幾乎在同時間跟進,迅捷無比地一把拽過朱棣,險而又險地躲過了犀利的一劍。劍光不歇,持劍人白布蒙麵,銳利的眼神伴著森寒的劍氣緊隨朱棣而動。洛戰衣手中無劍,隻得再一次帶著朱棣淩空躍起,直穿過窗戶落向下麵的競命場。
身後的長劍卻是如影附形,洛戰衣用力推開朱棣,自己反身迎上,右手食指微曲,然後彈出,準確無誤地彈中了劍刃一側,那劍蕩了開去。洛戰衣順勢向前,左掌拍向蒙麵人。蒙麵人反應絲毫不慢,身形疾退,躲開洛戰衣一掌,長劍一震,竟又轉襲朱棣。眼見劍光臨近,朱棣驚而不慌,及時地一側身,蒙麵人一劍刺空,剛要變式,洛戰衣已隨後趕到,擋在了朱棣身前。
這邊的事故已經驚動了堡中的守衛,這時終於趕來,並一擁而上。蒙麵人無法再追殺朱棣和洛戰衣,反身一劍迎向眾人,劍光起處,如摧枯拉朽,隻聽一連串的慘叫聲,已有七人受傷倒地,其餘人嚇得連連退後。蒙麵人趁機又轉向朱棣,洛戰衣不等他接近,便迎上前去。一劍一掌相交,森森的寒氣迅速彌漫了周圍,但每當洛戰衣掌影過處,冷氣立即四散,反而有一種暖洋洋的氣息籠罩在寒日中。
人越來越多,蒙麵人不敢再耽擱,丟下洛戰衣,長劍舞動帶起一股能摧天毀地般的殺氣射向了朱棣。守衛一齊向前,但見血光飛閃,那些守衛根本擋不住蒙麵人,轉眼間,就被他殺出一個血路,血路盡頭就是麵色大變的朱棣。
恰在這時,英國公張輔拿著幻星刃從堡內飛出。洛戰衣眼光一轉,身形騰起衝向朱棣,同時右手向後隔空一招,隻見張輔手中的幻星刃像是被繩子係住了一樣,倏然跳起脫離了張輔,向著洛戰衣飛去。淩空而過的洛戰衣就在千鈞一發之際落在朱棣身前,截住了蒙麵人,幻星刃恰在這時也飛進他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