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真相思情懷一首詩 假還願密訂三生約(1 / 3)

滿懷愁恨難消抹,常把眉峰鎖。問卿何事損嬌容,隻為當初一見兩留情。禪房深處歡無耐,偷解香羅帶,此情廝守到何年,便到海枯石爛猶綿綿。

右調《虞美人》話說王老嫗別了吳瑞生,將詩藏於袖中,回來獻於小姐。

小姐接來,展開一看,那詩道:柔質凝羞嬌異常,冶容翻到冷時芳。

欲從閬苑爭奇豔,先向荒階逞淡妝。

秀骨不隨群卉老,清姿隻共孤梅香。

名花豈忍甘零落,寄語啼鵑萬斷腸。

小姐將詩看完,說道:"此詩取致遙深,寄情曠遠,詠的是秋海棠,而冷韻幽香,句句竟似說的我。詩情如此,真不愧才人之目。若使為女子的嫁著恁這般丈夫,或月下聯詩,或燈前論古,豈不曲盡家室之樂?但齊眉之案偏找不著這佳人才子,往往美男守醜女,好女配拙夫,顛顛倒倒令人不解其故。此天地之一大缺陷也。"王老嫗道:"這也是小姐過慮,若說是齊眉之案找不著這才子佳人,古來何以有畫眉之張敞,舉案之孟光?彼以才子佳人而享夫婦之樂,豈小姐與吳郎獨不能成為夫婦乎?"小姐道:"如此之事,萬中無一,從來天道忌盈,而忌才忌色尤甚。女子負幾分才色,便為才色之累。他不俱論,即如淑真、小青二人,皆具絕代之姿,曠世之才,然雖有才色,卻不得才色之報。以淑真之有色有才,卻嫁個蠢丈夫。以小青之有才有色,竟遇個女平章。所有淑真有斷腸之集,小青有薄命之歎。一則抑鬱終身,一則抱怨而死。千載之下,令人悼歎。

那姻緣簿如何作的誰?"王老嫗道:"淑真、小青誠可悼歎,然當日之墜落苦趣,亦由二人之知經而不知權,守常而不達變。

先王禮法之設,所以束庸流而不可以束佳人才子,如崔鶯之薦枕於張生,文君之私奔與司馬,正所謂知權達變也。若使二人執硜硜之節竟為禮法所束,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吾恐淑真、小青之苦二人先當之矣,而待月,琴心之美何以能流傳千古乎?"小姐道:"奶娘之論,亦自奇辟。但為女子的,生於深閨,訓於保姆,使生天憐念,而令才子佳人通之於媒妁,成之以六禮,琴瑟靜好,室家攸宜,則上下貽羞於父母,下不取賤於國人。

豈非千古美事?無奈造物不平,人事多舛,才子偏遇不著佳人,佳人偏配不著才子。往往因愛慕之私,動鑽穴逾牆之想,以致好逑之願,流為桑間,化為濮上。上既貽羞於父母,下又取賤於國人,即僥倖成為夫婦,而清夜自思,反覺從前之事竟是一場大醜。此等姻緣何足貴哉!"王老嫗道:"小姐論的固是正理,然彼一時,此一時也,要隨時通變。當日老爺在時為小姐擇婿,何等小心!若使老爺尚在,何愁招不出風流兒郎?如今老爺故去,家下無人,老奶奶旦夕少不得招贅個人來承受家業,從來得失之機間不容發,小姐若不乘此時立個主意,倘一朝錯過,後悔便難。夫以小姐如此之品,一落庸夫俗子之手,必至唱隨之地反作斷腸之天,則小姐未必不為淑真、小青後來人。

那時豈不自貽伊戚乎?"小姐聽了王老嫗之言,嚇的毛骨悚然,歎道:"女子一身難以自主,好醜妍媸唯親所命。我今聽你說到此處,甚覺有理。但慮那生籍係山東,非我同鄉,倘他鍾情不深,豈能久戀於此?隻恐自獻其身,待以增辱。反不如聽命由天,可使自心無愧耳。"王老嫗道:"小姐此言,是慮他恐有變更,而不知吳郎之心亦猶小姐之心也。吳郎之心小姐雖未知之,老身已知之久矣。小姐之心不唯老身知之,即吳郎亦知之久矣。"小姐驚問道:"吳郎之心你怎麼知道?我的心吳郎如何知道?"王老嫗道:"佳人才子相遇甚難。我為小姐謀,深於小姐之自為謀,欲做大事,自當不拘小節。小姐終身大事除卻此子再無他人。我昨日索做詩時,他的心事已盡情告於我,小姐的心事我已盡情告於他,兩下之心既明,則藍橋之路可通。

藍橋之路既通,則牛女之會可期。赤繩之係已係於此,又何必授其僅於月下老人,聽他顛倒哉?"小姐聽了,忸怩道:"此雖是奶娘愛我之心,然月下偷期,抱衾自薦,豈是我宦門女子做的事?"王老嫗道:"兩廂待月,彼獨非相國女子乎?彼既可為,則小姐何不可為?"小姐道:"西廂待月,乃由於一念之私不能自製,而羞郎之心至今猶有愧色。非獨崔鶯愧,凡為女子者,皆以此為愧也。"王老嫗道:"使當日崔夫人能踐普救之約,則崔鶯必無自薦之事。使今日奶奶從吾招贅之言,則小姐亦必不為此私約之事。追其由來,自必有職其咎者。其過亦不專在崔鶯、小姐也。"小姐聽了,沉吟不語。王老嫗道:"凡事三思,此事無容再思。老身主張的萬無一失,小姐不必多遊移。"小姐道:"既要如此,少不得把他身心係住,方可徐徐圖之。"王老嫗道:"小姐長於吟詠,隻用一詩寄去便是良媒。"小姐令王老嫗取過文房四寶,抓筆在手,心中歎道:"此豈是為女子做的事?這都是母親無主張,迫我不得已而為之,我水蘭英雖可恨,亦自憐。"不覺慟隨筆轉,淚合語下,吟成一絕。

詩曰:一種深情隻自憐,偷傳密語到君前。

君若識得儂心苦,便是人間並蒂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