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外扮孛老,周正旦引衝末扮王大、王二,醜扮王三上,詩雲)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遠憂。老漢姓王,是這開封府中牟縣人氏。嫡親的五口兒家屬。這是我的婆婆。生下三個孩兒,都不肯做農莊生活,隻是讀書寫字。孩兒也,幾時是那崢嶸發跡的時節也嗬!(王大雲)父親、母親在上,做農莊生活有甚好處?您孩兒“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風凰池”。(孛老同旦雲)好兒,好兒!(王二雲)父親、母親,你孩兒“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孛老同旦雲)好兒,好兒!(王三雲)父親在上,母親在下。(孛老雲)胡說!怎麼母親在下?(王三雲)我小時看見俺爺在上頭,俺娘在底下,一同床上睡覺來。(孛老雲)你看這廝!(王大雲)父親、母親,從古道“文章可立身”,這不是讀書的好處?(孛老雲)孩兒,你說的是。(正旦雲)老的,雖然如此,你還替孩兒尋一個長久立身之計。(唱)

“仙呂”“賞花時”且休說“文章可立身”,爭奈家私時下窘!枉了寒窗下受辛勤,卻被那愚民暗哂。多咱是宜假不宜真。

“幺篇”他隻敬衣衫不敬人,我言語從來無向順。若三個兒到開春,有甚麼實誠定準,怎生便都能夠跳龍門?(同下)

第一折

(孛老上,雲)老漢來到這長街市上,替三個孩兒買些紙筆。走的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淨扮葛彪上,詩雲)有權有勢盡著使,見官見府沒廉恥。若與小民共一般,何不隨他帶帽子?自家葛彪是也。我是個權豪勢要之家,打死人不償命,時常的則是坐牢。今日無甚事,長街市上閑耍去咱。(做撞孛老科,雲)這老子是甚麼人,敢衝著我馬頭?好打這老驢!(做打孛老死科,下)(葛彪雲)這老子詐死賴我,我也不怕;隻當房簷上揭片瓦相似,隨你那裏告來。(下)(副末扮地方上,雲)王大、王二、王三在家麼?(王大兄弟上,雲)叫怎的?(地方雲)我是地方,不知甚麼人打死你父親在長街上哩!(王大兄弟雲)是真實?母親,禍事了也!(哭科,王三雲)我那兒也,打死俺老子!母親快來!(正旦上,雲)孩兒,為甚麼大驚小怪的?(王三雲)不知是誰打死了俺父親也!(正旦雲)呀,可是怎地來?(唱)

“仙呂”“點絳唇”仔細尋思,兩回三次,這場蹊蹺事。走的我氣咽聲絲,恨不的兩肋生雙翅。

“混江龍”俺男兒負天何事?拿住那殺人賊,我乞個罪名兒。他又不曾身耽疾病,又無甚過犯公私。若是俺軟弱的男兒有些死活,索共那倚勢的喬才打會官司!我這裏急忙忙過六街、穿三市,行行裏撓腮撧耳、抹淚揉眵。

(做行見屍哭科,唱)

“油葫蘆”你覷那著傷處一堝青間紫,可早停著死屍。你可便從來憂念沒家私,昨朝怎曉今朝死,今日不知來日事。血模糊汙了一身,軟答剌冷了四肢,黃甘甘麵色如金紙,幹叫了一炊時。

“天下樂”救不活將咱沒亂死!咱家私、自暗思,到明朝若是出殯時,又沒他一陌紙,空排著三個兒,這正是家貧也顯孝子。

(王大兄弟雲)母親,人都說是葛彪打殺了俺父親來。俺如今尋見那廝,扯到官償命來!(下)(正旦唱)

“那吒令”他本是太學中殿試,“怎想他拳頭上便死?今日個則落得長街上檢屍。更做道見職官,俺是個窮儒士,也索稱詞。

(葛彪上,雲)自家葛彪。飲了幾杯酒,有些醉了也。且回家中去來。(王大兄弟上,雲)兀的不是那凶徒?拿住這廝!(做拿住科,雲)是你打死俺父親來?(葛彪雲)就是我來,我不怕你!(正旦唱)

“鵲踏枝”若是俺到官時,和您去對情詞,使不著國戚皇親、玉葉金枝;便是他龍孫帝子,打殺人要吃官司!

(王大兄弟打葛死料,兄弟雲)這凶徒裝醉不起來。(正旦雲)我試問他。(問科,雲)哥哥,俺老的怎生撞著你,你就打死他?你如何推醉睡在地下不起來?則這般幹罷了?你起來,你起來!呀,你兄弟可不打殺他也?(王三雲)好也,我並不曾動手。(正旦雲)可怎了也!(唱)

“寄生草”你可便斟量著做,似這般甚意兒?你三人平昔無瑕疵,你三人打死雖然是,你三人倒惹下刑名事。則被這清風明月兩閑人,送了你玉堂金馬三學士。

(做指葛彪科,唱)

“金盞兒”想當時,你可也不三思?似這般逞凶撒潑幹行止,無過恃著你有權勢、有金資。則道是長街上妝好漢,誰想你血泊內也停屍!正是“將軍著痛箭,還似射人時”。

(王大兄弟雲)這事少不的要吃官司。隻是咱家沒有錢鈔,使些甚麼?(正旦唱)

“醉中天”咱每日一瓢飲、一簞食,有幾雙箸、幾張匙;若到官司使鈔時,則除典當了閑文字。(帶雲)便這等,也不濟事。(唱)你合死嗬今朝便死。雖道是殺人公事,也落個孝順名兒。

(淨扮公人上,雲)休教走了,拿住這殺人賊者!(正旦唱)

“金盞兒”苦孜孜,淚絲絲,這場災禍從天至,把俺橫拖倒拽怎推辭!一壁廂磣可可停著老子,一壁廂眼睜睜送了孩兒。可知道“福無重受日,禍有並來時”。

(公人雲)殺人事,不同小可。咱見官去來。(正旦悲科,雲)兒也!(唱)

“後庭花”再休想跳龍門、折桂枝,少不得為親爺遭橫死。從來個人命當還報,料應他天公不受私。(帶雲)兒也,(唱)不由我不嗟谘,幾回家看視,現如今拿住爾,到公庭責口詞,下腦箍使拶子,這其間痛怎支?

“柳葉兒”怕不待的一確二,早招承死罪無辭。(帶雲)兒也,(唱)你為親爺雪恨當如是,便相次赴陰司,也得個孝順名兒。

(祗候雲)快見官去罷。(正旦雲)兒也,你每做下這事,可怎了也!(王大兄弟雲)母親,可怎了也?(正旦唱)

“賺煞”為甚我教你看詩書、習經史?俺待學孟母三移教子。不能勾金榜上分明題姓氏,則落得犯由牌書寫名兒。想當時,也是不得已為之。便做道審得情真,奏過聖旨,隻不過是一人處死;須斷不了王家宗祀,那裏便滅門絕戶了俺一家兒?(同下)

第二折

(張千領祗候排衙科,喝雲)在衙人馬平安!喏!(外扮包待製上,詩雲)咚咚衙鼓響,公吏兩邊排。閻王生死殿,東嶽攝魂台。老夫姓包名拯字希文,廬州金鬥那四望鄉老兒村人也。官拜龍圖閣待製學士,正授開封府尹。今日升廳,坐起早衙。張千、分付司房,有合簽押的文書,將來老夫簽押。(張千雲)六房吏典,有甚麼合簽押的文書?(內應科)(張千雲)可不早說!早是酸棗縣解到一起偷馬賊趙頑驢。(包待製雲)與我拿過來!(祗候押犯人跪科)(包待製雲)開了那行枷者!兀那小廝,你是趙頑驢,是你偷馬來?(犯人雲)是小的偷馬來。(包待製雲)張千,上了長枷,下在死囚牢裏去。(押下)(包待製雲)老夫這一會兒困倦。張千,你與六房吏典,休要大驚小怪的,老夫暫時歇息咱。(張千雲)大小屬官,兩廊吏典,休要大驚小怪的,大人歇息哩!(包做伏案睡做夢科,雲)老夫公事操心,那裏睡的到眼裏?待老夫閑步遊玩咱。來到這開封府廳後一個小角門,我推開這門。我試看者,是一個好花園也。你看那百花爛漫,春景融和。兀那花叢裏一個撮角亭子,亭子上結下個蜘蛛羅網,花間飛將一個蝴蝶兒來,正打在網中。(詩雲)包拯暗暗傷懷,蝴蝶曾打飛來。休道人無生死,草蟲也有非災。呀,蠢動含靈,皆有佛性。飛將一個大蝴蝶來,救出這蝴蝶去了。呀,又飛了一個小蝴蝶打在網中,那大蝴蝶必定來救他。……好奇怪也!那大蝴蝶兩次三番隻在花叢上飛,不救那小蝴蝶,揚長飛去了。聖人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救,等我救。(做放科)(張千雲)喏,午時了也。(包待製做醒科,詩雲)草蟲之蝴蝶,一命在參差。撇然夢驚覺,張千報午時。張千,有甚麼應審的罪囚,將來我問。(張千雲)兩房吏典,有甚麼合審的罪囚,押上勘問。(內應科)(張千雲)喏,中牟縣解到一起犯人,弟兄三人,打死平人葛彪。(包待製雲)小縣百姓,怎敢打死平人?解到也未?(張千雲)解到了也。(包待製雲)與我一步一棍,打上廳來。(解子押王大兄弟上,正旦隨上,唱)

“南呂”“一枝花”解到這無人情禦史台,元來是有官法開封府。把三個未發跡小秀士,生扭做吃勘問死囚徒。空教我意下躊躇,把不定心驚懼,赤緊的賊兒膽底虛。教我把罪犯私下招承,不比那小去處官司孔目。

“梁州第七”這開封府王條清正,不比那中牟縣官吏糊塗。撲咚咚階下升衙鼓,唬的我手忙腳亂,使不得膽大心粗;驚的我魂飛魄喪,走的我力盡筋舒。這公事不比尋俗,就中間擔負公徒。嗨、嗨、嗨,一壁廂老夫主在地停屍;更、更、更,赤緊地子母每坐牢係獄;呀、呀、呀,眼見的弟兄每受刃遭誅。早是怕怖,我向這屏牆邊側耳偷睛覷:誰曾見這官府?則今日當廳定禍福,誰實誰虛?

(正旦同眾見官跪科,張千雲)犯人當麵。(包待製雲)張千,開了行枷,與那解子批回去。(做開枷科)(王三雲)母親、哥哥,咱家去來。(包待製雲)那裏去?這裏比你那中牟縣那!張千,這三個小廝是打死人的,那婆子是甚麼人?必定是證見人;若不是嗬,敢與這小廝關親?兀那婆子,這兩個是你甚麼人?(正旦雲)這兩個是大孩兒。(包待製雲)這個小的呢?(正旦雲)是我第三的孩兒。(包待製雲)噤聲!你可甚治家有法?想當日孟母教子,居必擇鄰;陶母教子,剪發待賓;陳母教子,衣紫腰銀。你個村婦教子,打死平人。你好好的從實招了者!(正旦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