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者,昭陵之謂也,皇太極與福晉孝莊文皇後的寢地,老百姓叫北陵。它在沈陽的皇姑區——全國城市區名當中,皇姑名起得多好,像寫大文化散文的人起的。它毗鄰省政府(張學良建東北大學1日址)、省軍區、沈陽體育學院(漢卿體育場舊址)以及按前蘇聯圖紙建造的遼寧大廈。廈內的走廊、舉架高而闊。人說青島地下由德國人修造的下水道並排過得去兩輛坦克,遼寧大廈的走廊過一輛國產奇瑞沒問題。
陵寢在北陵內隻占一小部分,周圍包著大片的樹林、大人工湖和綠地。十多年前,北陵幾乎是沈陽城裏唯一的綠地。有一年“五一”,街上杏花才落,地透微綠,全沈陽(或許全省)的家長都帶孩子上北陵來了,包括我們一家三口。自北陵正門往西的泰山路人行道上停滿自行車,寬五六層,延長五百多米,直到遼寧大廈。陽光下,鍍鉻的自行車把和鈴鐺皮銀光閃耀,五六層寬,五百多米長的自行車方陣,太壯觀也太嚇人了,存車人不知賺了多少錢?那天我想,沈陽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自行車?美帝蘇修打進來,光騎自行車都能把他們軋死。那一天四五點鍾,人陸續撤了,所有的土地都留下了大小腳印,殘破的花枝和雪糕紙觸目皆是,小草隻能等待明年再發芽了。這個重工業基地如此缺少綠地花草,它是個超大型的車間,裝滿了工人與設備。工人嘛,倒也不覺得需要,這輩子就這樣了。但他們覺得他們的孩子需要,都領到北陵來了。
如今,沈陽的綠地多了一點點(統計數字的綠地麵積在郊外),減少了北陵的壓力。某位省長取締了陵內的商販和馬戲團,現在裏邊寬敞也幹淨了。
北陵後麵有大片的二百歲以上的紅皮落葉鬆,高大軒昂,腳下的落葉也應有二百多年了,但厚度正常。在這裏走一走,如赴古代,吟誦漢唐詩詞均無不可。轉一圈兒,一個小時出不來。想,沈陽六十年中能保留這麼一片複古鬆林殊不易,不知有多少機構霸占未果,感謝皇太極賢伉儷上大人。
早上到北陵,不能不承認這裏就是人間樂園,每個人都在這裏樂。跳舞分十幾個場,拉丁最可觀。男的緊身褲,女的露背裝,歲數不大,四五十歲。他們在放蕩的南美樂曲中昂首進退,閃展奔突,身上的小病小災抖一抖就沒了。湖邊打太極拳的各有山頭,誰也不服誰。陣容最大的樹一麵紅旗,寫道:“太極拳好——鄧小平”。估計不是小平專門給這幫人題的字,但他們認為是。旗下拳手過百,領拳師傅胡須比沈鈞儒漂亮,鬆肩沉肘,架子穩。
北陵裏麵有大道,道旁接近石獸前的空場是晨練的秧歌場。扭秧歌通常一人跟一人後麵舞扇揮綢,形成一條線連成的圓。這裏人多,變成五六排、十幾排隊伍一起扭,歸成圓。那片空場,七八個圓陣在移動、變幻,無一寸空地。也就是說,黑壓壓的老年人在扭秧歌,各自聽得清自己陣營的樂曲和鑼鼓點。把這陣式叫做波浪、戰陣均貼切,搬到天安門廣場建國慶典上扭一扭都不給國家丟臉。秧歌語彙先天輕佻,小碎步、眼神動作招搖,但氣勢磅礴地扭過來,就成了古斯巴達人的衝鋒隊,抒發的全是產業工人的正氣。這些人老了。東北人個頭高,配上白發和關節僵硬的步態,感到工人身上藏著一輩子的力氣。
北陵晨練人的玩法數不勝數。練武術的人詭秘,在僻靜地方比劃,像偷著搬運東西。有人無端地抱樹,臉(男左臉女右臉)貼樹上,抱一小時。踢毽人矯健,男女合夥,口出呐喊。打羽毛球的人一般不知自己練啥,才進園,拿著球拍東張西望。拿拖布水筆在水泥地上寫大字的人寫毛澤東詩詞和小學課本的古詩。拿這種筆寫普希金和阿赫瑪托娃的詩似乎不像話,寫但丁的詩幾乎就成了“反動標語”。跳大繩的也是人山人海,靠邊兩人手搖一根或兩根粗麻繩,人排著隊魚貫鑽入鑽出。我見過一人跳兩根繩,左閃右挪,秋毫無犯。退出繩,他原來是個瘸子。瘸子,繩卻跳得這麼利索。如果上帝關上一扇門,一定會打開一根繩。
我在陵後看過一位捉蝴蝶的小夥子,至今記得。陵後人少,灌木的白花、黃花初夏全開了。一個小夥子手舉抄網來回跑。他眼睛看著天空,看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特殊種類的蝴蝶。他東跑幾步,西跑幾步,停腳,往上看。他的心思全在蝴蝶或者說天空上。那天,這個小夥子一隻蝴蝶也沒捕到。但我覺得這種活動方式很好,對頸椎尤其好。與他交談,知道小夥子是夜班燒鍋爐的。他對自己的工作特滿意,可在白天捕蝴蝶製標本。他說話聲音小。如果蝴蝶會說話,聲音也大不了。我後來找他,幾次都沒見到,陵後還有一個樂事——賞鬆鼠。幾百棵古鬆之間,有一群鬆鼠。老頭、老太太早上揣花生米喂鬆鼠。它們雙手捧花生米吃,很鄭重。鬆鼠跑起來見不到身子,隻見尾巴跑。它們有一絕技,頭朝下從幾十米高的樹上跑下來。我覺得此事值得物理學家考量。按重力定律,鬆鼠從樹上往下跑,應該跑不了幾步就掉下,它怎麼能跑到底呢?它的速度超過了自由落地的加速度?鬆鼠故意氣牛頓?一切皆有可能。
北陵的雄渾、闊大、隱秘,永遠無法盡知。這裏有人民的綠,是健身者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