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遼寧大學操場跑步,沒按慣常路線走,轉道從禮堂那邊繞行。
接近籃球場時,看到方形草坪上,草葉閃閃發光,馬蘭在樹牆外悄悄開放藍花。老校工在剪樹。
草坪的草是咱們說的進口品種,嬌嫩翠綠,如染織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處在於草們在風的驅趕下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長柔韌,色澤是畫家筆下才有的晶瑩的淺綠,而草葉背麵在綠中襯一抹銀灰。透明的風在這裏和草開展歡愉的遊戲。有時草葉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時像波紋一圈圈蕩開,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體育場上的觀眾臂膀相牽此起而彼伏的場麵。麵對這些美麗不知疲倦的草葉,你盡可以想象它們在騎馬、嘩變、演習八卦掌(團體項目)與諾曼底登陸。誰知“風吹草動”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動的演示。這與我在草原和鄉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後者是民眾,這邊是草舞蹈團。我甚至想冒著挨罵的危險說:“還是外國的草好啊!”或“還是外國勞動人民的草好!”
此時是下午,天邊擺滿5月的白雲。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沒有出來,樓角上的廣播喇叭裏傳出學生播發的知識稿件——海洋資源遠遠多於陸地資源。與“草舞蹈團”隔一道樹牆的是一排馬蘭,開著淡藍的花。它們像一群躡足而走的鄉村姑娘,十七八歲,想引入注意又怕異樣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蕭嫻筆下的蘭花,也是這樣輕盈淡雅。此畫是一本雜誌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縫的門板上擋風。我為想起這幅畫以及蕭嫻的名字而驚訝。在都市裏,一個人被裹脅於車馬人流之間,偶爾脫身卻見馬蘭花靜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東奔西走。我蹲下,專注於花草。老校工環臂持大鐵剪“嗒嗒”開合,然後俯察,如理發師側首找尋那人頭上雜毛。我恍然,馬蘭花、老校工彎腰的姿態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讓人屏息而視的畫麵。在平靜的生活中,天地間會突然出現美不可言的勝境。我慶幸看到了它。
這時,老校工回頭看我,汗裏的鹽使他眼角眯著,表情似有不悅。一人站在另一勞動者身後無理由地觀望,當然令人不悅,其實我想多看一會兒。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麗的草和馬蘭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樸素的外表下會突然爆裂內裏的美,明燦高揚。與之遭逢已經很難,而遭逢之後無法勾留的是另一無奈。人們跋山涉水去拜謁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眉時,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攝人魂魄的美?美像閃電一樣,不可能總是出現。它的出現,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風與雨的交關組合,像盛裝的大師出現在舞台上。而多數人在泰山、峨眉所遇,僅是一場沒有演出的空寂劇場而已。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隻在某年某月的幾天,至多一個星期便寂落了。人們娶來的妻子,多數已經不包含這幾天了。如同花朵在空穀裏的綻放,它的美屬於神,而非男人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