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長期喜愛的東西裏,有一樣是——
西紅柿。
我甚至為它著迷。如果我看到哪一個人站在路邊,彎著腰,忘情地吃一隻西紅柿時,就感到他是自己人,是“我們”。
而“我們”在吃過西紅柿後,手向地上甩汁水,以袖子擦腮,更令人感到親切。假如真的有一位上帝,它看到子民這樣享用造物的恩典,一定會高興。這樣吃柿子,與喝柿子湯、在桌邊文雅地吃糖拌柿子完全不一樣。當一個人腮邊沒有沾上西紅柿的汁液,那珍珠般瑩潤的西紅柿籽沒有在牙齒間上下飛逸時,仿佛還沒獲得更大的幸福。即使如啖西紅柿,幸福亦有大小之別。
我吃柿子前,掰開,看,讚美它們。在鮮紅的西紅柿的穹窿裏,綠瑩瑩的籽像小粒的翡翠排成一個小金字塔,也像雜技演員疊成的羅漢。這令人欣喜,和其他果蔬比,這個情況似乎藏有更多的秘密,比杏與葡萄肉更神秘。我有時對站在頂尖的西紅柿籽說,小心。別掉下來!每個西紅柿裏都有5個裝籽的房間,泛黃光的小籽像小鳥的眼睛,滴溜溜的。它們像議員一樣,在5個大廳裏表決秋天的事情。
我的朋友趙世民是樂評家。有好幾次,我趕到他在鮑家街的居所時,都見他笑著,進廚房取一隻大紅柿子,掰一半給我。接過來吃,特樸實,虛情假意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他吃完還拍拍肚子,更加“我們”。而後的談話是輕鬆愉快的。那年趙世民生病不能下樓,其兄大踏每天都為乃弟送柿子。
西紅柿還有一些奧妙,譬如其番茄紅素對前列腺大有補益。但我們不圖這個,隻為了稀拉呼嚕由口至腹地美感。
有一次,我到一位高官府上去。高官客廳裏好吃的有的是,譬如鑲花生仁的紅棗等,荔枝成筐。高官挺客氣,問:吃點啥呀?我說有柿子嗎?高官寬和地笑了,進廚房取西紅柿。我從其不易察覺的歎惋中,看出他對我的憐憫。大約是:天下之大,品嚐美味競有未出柿子之右者。在我兒時,“文革”硝煙剛起,有一派主導勢力名“五四兵團”,天天開宣傳車廣播,說西紅柿乃反動名稱,西即西方。號召人民管它叫“東紅柿”,藉此歌頌偉大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