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這個詞有一點悲愴,這隻是詩人渲染的結果。看那些年輕人離鄉闖蕩,哪一個不是神氣豪邁?在鄉間,白金色的蒲公英種子舉著夢想,比其他種子更想飆飛。有一次,我蹲下看一株蒲公英,魯迅《呐喊·自序》裏的一句話不召自來:“去異地,尋別樣的生活。”我把這話對它小聲說了一遍,像孫大聖一樣“撲”地將其吹散。我的肺活量太小,蒲公英本想乘大風越過高山叢林去更遠的地方。我吹出的距離,離它的出生地隻有幾步,耽誤了它們的前程。
蒲公英如能聽懂魯迅的話,全體拍手讚成。它們是精靈,是活的動畫元素,是夢想家。為什麼不去異地呢?他鄉必有更好的景致。說起理想,我免不了想起蒲公英。想,這些傘兵們的理想最飽滿,比人虔誠。走在秋天的大地上,見到沒有飛散的蒲公英絨球,我忍不住碰一下,讓它飛揚。
蒲公英站在山坡上,遠遠地看到鳥落下、人走近、羊群過來,心裏盼人鳥羊把它們帶到遠方,至少從枝頭落到大地。蒲公英說不出話,說出來不外是這類呼喊。餘華小說名為《在細雨中呼喊》,這也是伯格曼一部電影的名字。但蒲公英在細雨裏什麼也喊不出來,絨傘被打濕了;在風中也不必喊,風已帶它們浪跡天涯。
魯迅的近世祖周至是明朝大臣,他家輩輩有人在朝廷做官。到了其父這輩,家道中落,周家人開始嚐到窮困和屈辱的滋味。魯迅比蒲公英想飛得更遠。民國初年的劇變形成生民大遷移,青年知識分子“去異地,尋別樣的生活”的首選是留洋。赴歐美是遠程,渡東瀛為近路。那時的中國,不知有多少人像蒲公英的種子飄洋過海,有人委落成泥,有人生為喬木。
我小時候,我爸訂的《解放軍文藝》每期封二都刊登一幅美術作品,印象深的,有潘鶴的雕塑《艱苦歲月》,一個小紅軍趴老紅軍膝上聽他吹笛;一幅是吳凡的套色木刻《蒲公英》,鄉村小女孩吹蒲公英;還有一幅作品是古元的版畫《早春》,表現樹梢似有若無的春色。那時不懂雕塑、木刻,隻知其為圖。這三幅圖讓我感到美可以鑽進人心裏,永遠忘不了。吳凡的《蒲公英》最能讓人想到遠方。
蒲公英的種子弱小,所有的種子都弱小,但偏偏是弱小的種子承載了最大的夢想。鬆樹和柏樹的種子都小,誰知道它們會長得那麼高大。人間經曆幾百年光陰還活著的生命體隻有樹。有的樹經曆了唐、宋、元、明、清活到今天。沒人知道鬆柏的種子來自什麼地方,就像不知道蒲公英上一代、上上一代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