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誰人不願多嬌婦,富足能消受。得好已從歡,被衾貪戀,難免堂前嘔。
醉卻不勝杯後酒,力疲耕畝。騰挪且轉肩,默默風情,已托花和柳。
——右調《醉花陰》話說柳媒婆說得十分動火,顛穩了利大郎,遂乘機說明道:"也無甚別事,隻因他生得標致異常,任員外十分得意,未免受寵,不是原封。今因他家奶奶不容,急要拆開他二人,故此不要重價。又因員外吩咐,要配個一夫一婦。若是肯與人做妾,就是一百兩也有人肯出的。"利大郎聽了十分歡喜道:"如今世界哪裏認得這些真。隻要他做人好,不在原封不原封。"利媽媽聽了,連連搖頭道:"後生家曉得什麼事,你隻顧眼前,不慮日後。他既是任員外心愛之人,一時被主娘炒鬧不過,忍氣賣他。倘嫁到我家來,藕斷絲連,私心未已,常來走動,我一個清白人家,成甚模樣?這般親事實難領命。"柳媒婆聽了說道:"嗬呀呀,你這老人家說話忒不圓活,忒不聰明。任家是有任家的規矩,你家自有你家的規矩。今在任家是為使女,焉敢違逆家主?巴不得奉承得家主喜歡,一生受用不了。今既到你家來,就是你家的媳婦了,豈有不守丈夫規矩?況且任員外是個富翁財主,出入有多少跟隨,好不尊重體麵,怎肯到你這磨豆腐的人家來?你自己不覺這滿屋裏都是豆猩氣、酸水臭?
兩條板凳,一張四腳床,且問你請他坐在那裏?你看地下肮肮髒髒,他一雙大紅方舄鞋,叫他立在那裏?若要你一杯好茶,諒你也拿不出來。你忒看尊了自家,將一個萬貫的財主看輕了。
我倒一片好心為你,你倒做起身份來。隻怕你錯過了喜神方了,罷罷,不害了這嬌滴滴的媳兒到你家來受苦,咒罵我不了。"說罷立起身就走。
利媽媽見他好一張媒婆嘴,正欲說他,隻見兒子將他一把扯道:"柳媽媽不要性急,你說的是句句正理。我母親坐在家中,不曉事的人,莫要怪他。須看我麵上,總承了我。"利媽媽見兒子如此,隻得轉口說道:"是我一時淺見唐突,不必較量。"遂留他坐下,一麵收拾酒飯管待柳媒婆,又一麵進房取出一個包兒,是他積年藏起的銀子,叫兒子稱了十兩,用紅紙包好,又稱了三兩,共是兩封,付與柳媒婆。柳媒婆道:"不是我方才要衝撞你老人家,實是難得這頭好親事。明日是黃道吉日。今日已晚,我且帶回家中,明早送去。你也家中收拾起來,打點轎子,料理諸事,等我來同去。"說罷,竟自歸家。
到了次早,將三兩稱了一兩,與十兩一封,帶在身邊,便走到任家,見了強氏說道:"我為了奶奶這件事,昨日出了門,至今還不曾住腳。"強氏聽了笑道:"這樣說來,你昨夜不睡竟走到天明了?"柳媒婆笑道:"我的奶奶,你就不容我說句討好的話兒。"強氏道:"你今可曾尋得有人家麼?"柳媒婆道:"我尋來尋去,俱是有了銀子的,就有了老婆;沒有老婆的,又沒有銀子。一時再不得湊巧,隻得尋了一個嘉善城外有名數一數二,本少利多的財主,方敢來說這春桃姐哩。"強氏道:"財主不財主,我都不管。隻要拿得銀子來,就與他人了。"柳媒婆便在袖中取出一封紅紙包打開,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四錠零六件,俱係足色紋銀。這另外一兩做使用,奶奶可替他分散與眾人買酒吃。"強氏將銀子收下。任員外忍不住便問道:"你說的果是什麼樣人家?可是一夫一婦?"柳媒婆道:"若不是一夫一婦,怎敢來說。我的麵孔,不是老員外打巴掌的所在。他家母子過活,就住在我家斜對門。姓利,是個做豆腐的。"任員外聽了,隻是搖頭歎息。春桃在旁,先前聽見說是有名的財主,心下十分喜歡。今聽見說出是做豆腐的,便十分氣惱。欲待上前打罵他一番,摜丟他的銀子,趕他出去。卻見強氏如羅刹女一般坐著,又見將銀子收了,便急得沒法,不覺失聲哭泣。
柳媒婆見春桃有不願之意,便連忙說道:"春桃姐,你想是怪我錯尋了人家了。我做媒的這雙眼睛是相女配夫,從來會嫁的嫁對頭,不會嫁的嫁門樓。他是個未發跡的財主,你是個已破身的女娘。你今這般年少,他也是個俊俏後生。你若嫌他生意低微,豈不曉得若要富磨豆腐?又說是閻羅王賣豆腐,小鬼也不敢進門。你今嫁了他,包你無災無難,發財發福。一對少年夫妻,恩恩愛愛。隻怕到那時節你就忘了我這柳媒婆了。"一時說得任員外、強氏與使女、仆婦大家俱笑起來。連春桃也笑個不住。柳媒婆也笑道:"我就住在斜對門,明日做了鄰居,正有得同你說笑話哩。"強氏遂留他吃了個酒飯。柳媒婆道:"我今回去叫他晚上來抬便了。"說罷謝出。任員外隻暗暗歎氣,隻得去袖了一包銀子,乘空遞與春桃,說道:"今日你我分離,使我寸心如割。欲要勉強留你在家,又恐被他磨折,反為不美。故此硬了心腸,嫁你出去。或者天有見憐,日後相逢,也不可知。我今帶得些須,你拿去使用。"說罷淚流不止。春桃聽了,不勝痛哭道:"我蒙員外抬舉,止望長久,與員外生得一男半女,報答員外。誰知奶奶狠毒,立刻拆開。這般恩情叫我一時如何舍得員外?不知何日方能報恩。
"任員外聽了,一時兩淚交流。兩人摟抱而哭。正在難舍難分,不期強氏曉得,走來一頓喝罵,二人隻得放手。
到了將晚,柳媒婆已領著一乘小轎子歇在門外,自己走進來說知。便催春桃打扮。
春桃隻得梳洗,更換衣服。又將房中動用之物細細收拾,付與柳媒婆拿出。然後來拜別員外、奶奶,磕了四個頭道:"多蒙員外、奶奶恩養成人,日後當圖報德。"強氏道:"這也不勞你圖報。"便兩眼看著任員外。任員外隻是舉袖拭淚,不敢作聲。春桃拜完又與同輩作別。大家流淚了一番,又看了任員外一眼,方同著柳媒婆走出前廳。任員外的兩腿趑趄,要出來送他,卻被強氏一頓"老沒廉恥",任員外隻得忍氣吞聲,看著春桃走出。
春桃出了大門,柳媒婆扶他上轎。一路抬出城來。到了利家相近,方有樂人吹吹打打,火暴流星,迎請到門。
到了堂中,柳媒婆扶著春桃下轎,與利大郎同拜了天地,又拜了婆婆,同入房中,吃合歡杯。
春桃一向在任家住的是高堂大廈,今走到小屋裏來,不覺得一時局局促促。又見房中箱籠全無,床帳欠好,心中好生不悅。又鼻內一陣陣的氣息難聞,隻滿眼流淚,欲思嘔吐,忙叫柳媒婆近身悄悄說道:"我箱中帶得有沉速香,你與我取些出來燒燒。"遂將鎖匙付出。柳媒婆開箱取了些出來,一時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