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大侉子那天從人叢中逃將出去,那裏便肯放過了尾生,躲在一家照牆後,兩隻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著。見尾生慢慢過去了,便將帽子壓了眉心,一步步潛蹤跟著。到了彈子房門口,見進去了,他便立在彈子房門外一家簷下等著。一回又跟到了長元和門口,卻再等也不出來,知道是住在這裏的了。便一路咕嚕著,到了個極狹極齷齪的胡同裏。數著門牌,到第六家門口,將手一推。裏邊一個豹頭燕頷塗脂抹粉的婦人開出門來,一見大侉子,便撅著嘴道:"行屍的到那裏搶羹飯去,到這時候才回來!"大侉子聲也不出,挨進門去。那婦人便將門砉的一聲關了,道:"劉哈兒醉了,馬回子等著你說話呢。"大侉子三腳兩步走將進去。這時劉哈兒喝得麵上如豬肝一般,敞開了胸脯,蹺起了雙毛腿,蹲在爐上發喘。馬回子一手拍著旱煙,一手指著哈兒罵道:"便是狗入的,也應該有些狗氣息兒。你這不長進的,連撳住頭要你搖著尾跳上幾跳,吠上兩聲也不會。馬爺的黃酒可是灌了王八哩。"劉哈兒聽了,怒不可遏,霍的立起身來,來揪回子。卻身體一晃一晃的,還沒立定,早哇的一聲,青的黃的吐了一地。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撐不住的,哈兒一麵吐著,一麵早已軟咍咍的蹲下地來。廚房內一隻獅子頭狗兒聞得一陣奇香,知道吃運到了,搖頭擺尾的奔將出來,嗚嗚了一聲,像是謝哈兒的一般,張開大口伸長舌頭,竟照單全收起來。那屋主婦喚大妞兒的,正在廚房裏勻了一手掌的粉晚妝著,忽聽得外邊怪響,才將粉搪在麵上,一塊白一塊黑的便跑了出來。一見劉哈兒這個樣子,罵了一聲"要死呀"!早被馬回子一摟摟在懷裏道:"我們看把戲罷。"大妞兒隨手便是一個老大耳刮子,打得馬回子捧著臉怪笑。
隻見那獅子頭狗將地上的吃完了,慢慢的舐到哈兒的臉上去。哈兒翻了個身,含糊道:"不要玩呀!"這一句話把大妞兒肚腸幾乎笑斷了。那知這狗還不肯放鬆,仍舊向哈兒臉上舐著。哈兒卻妖聲怪氣的道:"我的乖乖大妞兒,你今天同我親個嘴,明天買朵紙花兒你戴。"說著舉起手來,捧這狗頭兒。
這狗倒不防他有這一來,嚇得拖著尾巴跑了。馬回子聽了這句話,不覺大怒,將大妞兒一推道:"好,你竟同這小子勾搭過了!"大妞兒吃他這一推,險些兒跌倒,著急道:"你見誰勾搭了他了,酒鬼嘴裏的話也當得真麼?"正說著,聽得外邊敲門,知道是大侉子來了。大妞兒才氣吽吽的來開門,見是大侉子,放了他進來。大侉子一見這樣子,問:"怎麼了?"說完,將鞋尖撥著哈兒。哈兒正睡得快活,那裏覺得。馬回子卻抽著了一袋旱煙,將身子蹲在條長凳上道:"你的事怎樣了?得了多少肥水兒,可不準瞞著人。"大侉子將手拍著胸脯道:"不要說起,上了口的一塊肉,生生被人夾手奪去了。"馬回子將煙袋向凳腳上拍著,做出一付(副)老前輩的樣子來道:"這是我的不是,沒同你一起去。隻怎樣的會被人家夾手奪了去呢?"大侉子使手劃腳的說了一遍。馬回子聽了一驚道:"是這人麼?那就我去也不中用了。"大侉子還認馬回子說話是假的:"他也不過一個書生罷了,我偏要找他去。"馬回子換了袋煙,呼得如春雷一般響,從煙叢中衝出一聲冷笑來道:"你去也好,隻跌了回來,記得我原勸過你的呢。"說完,向著大妞兒道:"你說是不是?"大妞兒餘怒未息,將頭一扭,大踏步進去,自咕噥去了。大侉子見左右無人,哀求馬回子設法報複。馬回子沉吟道:"要我替你報仇,你須把大妞兒讓給我受用。"大侉子心頭一愕。那知大妞兒早在裏邊聽見了,趕將出來,指著馬回子道:"你再嚼舌根,老娘便整盆的洗腳水灌你個眼睛翻白。"一麵將大侉子的耳朵扯著道:"你倒願做烏龜,老娘卻不肯造化你哩。"兩人被他這一來,倒有些訕訕的,都笑著不敢出聲。好一回大侉子才又說道:"便沒有什麼謝你,也應替吾抱個不平,何況什麼事都可以商量的呢。"馬回子笑道:"我真肯助你時,老實說,包你手到擒來。隻這件事卻急不出慢不得的,橫豎到這個時候,自會給你快意便完了。"大侉子聽了非常歡喜,向帽沿裏摸出一張兩吊錢的票子來,叫大妞兒預備酒菜去。大妞兒道:"呸,一個還在地上挺屍,老娘不耐煩一個個的替你們收拾嘔吐呢。"說雖這樣,卻經不起大侉子左一個揖右一個揖的扮著醜撿,隻得向大侉子臉上吐了口大沫,向廚下提了隻籃,一扭一捏的出去買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