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啟生平善疑”
作為明末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徐光啟與宋應星、李時珍等人的不同之處在於,由於他有機會與利瑪竇等傳教士接觸,得以突破傳統思想文化和科學技術對他的限製,站在中西文明的交彙點上,含英咀華,融會貫通,從而為中國科學技術的發展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提到他與利瑪竇等人的關係,我們便難以回避這樣一個客觀事實:在成為一個卓越的科學家之前,徐光啟便已經是一位天主教信徒。換言之,他不僅是西方科學的崇信者和傳播者,也是西方宗教及某些西方思想文化的崇信者。然而,必須指出的是,徐光啟絕不是一位盲從的教徒。考察一下他接受和理解“天學”(宗教與科學)的視角或過程,有益於我們全麵理解這位在中西文明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
前文曾經指出,徐光啟為了科舉功名,曾飽讀儒家聖書,但也由於師承關係而受到陽明心學的不小影響。這種影響在於可能一方麵造成了他在科舉“爛路”上的坎坷,另一方麵則可能培養了他的懷疑和批判精神。在成進士之前,徐光啟與其他士大夫一樣,也曾致力於章句之學,撰有《毛詩六帖》(作於1603年之前),上述的懷疑批判精神在該書中也有所表現。唐國士在《毛詩六帖序》中說,該書是徐光啟在教書之餘輯寫成的,並說他本人“深知是書妙處能補紫陽(朱熹)之缺略,闡箋傳之精微者也。蓋昭代尊崇紫陽傳注外,一切抹殺……”《毛詩六帖序》,見《徐光啟著譯集》第十二冊。從唐氏的敘述中,足以見證徐光啟在早年治學時,有崇尚被官學“抹殺”之學的傾向或某種程度的反抗精神。徐光啟在《毛詩六帖自序》中坦率指出,該書“但求其所以然之故,求其故而不得,雖先儒所因仍,名流所論述,援因辨證,如雲如雨,必不敢輕信所疑,妄書一字。”《毛詩六帖序》。顯然,徐光啟對人們引為權威的先儒之說並不那麼盲目信從,為了求其所以然之故,或者說為了求得真意或真理,他決不拜倒在先儒的權威之下,而是敢破敢立,敢於懷疑。
萬曆三十二年(1604),在《跋二十五言》中,徐光啟明確承認:“啟生平善疑”。這委實是一種非常深刻而又坦率的自我刻畫。正是這種懷疑精神導致了他後來在中西哲學、倫理、宗教思想和科學思想的比較中對傳統文化的認真反思和批評。
陽明心學在明末的盛大影響使一部分士大夫走上了“狂禪”或逃禪出世之路,但對徐光啟的影響則隻限於使他的思想具有基於善疑的開放性,從而使他既不拘於正統的權威之說,也不拘於自己已經接受並且較為偏愛的理論,因而能博采眾長,眾通為己。在翰林院散館前後,徐光啟的治學精神和思想傾向均有明顯變化,開始走向成熟。張溥在為《農政全書》撰寫的序文中說,徐光啟初筮入館時,就以天下為己任,講求治道,博極群書。以前他對詩賦書法均很精通,入館後卻認為這些都不過是雕蟲小技,因而全都摒棄不為,而將注意力集中到治律兵農,“窮天人旨趣”,稍早,已開始“遍閱古今政治得失之林”,這樣,徐光啟書法《鏡心》徐光啟便從致力於章句之學轉向了經世致用之學。徐光啟的門人陳子龍(也是複社領袖之一)所撰《農政全書凡例》雲:“徐文定公忠亮匪躬之節,開物成務之姿,海內具瞻久矣。其生平所學,博究天人而皆主於實用。”陳氏之言高度概括了徐光啟成進士後的治學內容和精神。
徐光啟在成進士後,開始批判由王學末流衍成的明末玄虛學風,也注意反省和清算佛老二氏對學風的影響。1605年,他撰有詩文《題陶士行運甕圖》,其中寫道:“絕代風流是晉家,廷臣意氣淩青霞。霏屑玄談未終席,胡騎蹂人如亂麻。白玉塵尾黃金埒,甕間酒龍聲嗑嗑。誰使神州陸沉者,空複新亭淚成血。”。這是借古諷今,旨在說明“清談誤國”,也是以詩言誌,明確士大夫應承擔起振拔學風的責任,以免重蹈山河遭異族蹂躪的悲慘命運。同年,徐光啟在翰林館課中直接批判明末玄虛的心性之學,尤其批判逃禪之流弊:“人習於欲必修以入聖,自然之勢也,侈口見宗日當下即是,作意妄成,如是以求赤子之心,去孔孟遠矣。”。這篇文章上部分論赤子之心時有一部分思想資料取自王陽明,但這並未妨礙他批判王學中的逃禪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