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入黌門(1 / 2)

今生再逢丙子,我沒料到。上一個丙子經曆的事,還如在眼前。

當時我住在出生地天津。我出生在“九·一八”事變那年,按理該到“七七事變”才能上學。母親大概盼子成長心切,也許是嫌我在家中礙事,民國二十四年,歲在乙亥,就把我送進了私塾。私塾就設在我們胡同。老師和師娘平日出來進去我早見過,老師又瘦又幹,終年隻穿兩件衣服,春夏秋是毛藍布大褂,黑布帽翅,家做禮服呢圓口布鞋。大褂舊的,帽翅毛了邊,鞋後跟加了皮掌。冬天黑布棉袍,還是那個帽翅,外邊加了個將軍盔,腳上換了雙像茶壺套大小的“老頭樂”。師母年輕,穿得也講究,線嗶嘰褲鑲著寬花邊,腳上一雙繡花鞋。

私塾共三間房,兩明一暗,明間沿著東、南兩麵牆曲尺形放著四張條桌,條桌後坐著十來個學生。迎門正中放著八仙桌,老師戴著老花鏡坐在桌旁監視。西牆中間掛著門簾。師娘坐在裏屋炕頭抽煙袋,一雙繡鞋從門簾下伸出。不時尖著嗓子發布命令叫老師掏錢,派學生去替她打油買醋。

不分年級,隻分“大學生”“小學生”。大學生念《論語》、《孟子》、《大學》;小學生念《三字經》。不上集體課,一律單人教授。入學頭一條,給“大成至聖文宣王”的牌位和老師磕過頭後,老師叫我站直身,打開《三字經》第一頁,用戒尺指著頭三個字念道:“人之初。”我跟著念“人之初”,如此反複三遍,老師又指靠後的板凳說:“坐到位兒上去念熟,明天給我背,背不下來打板子!忘一個字打一板。”

從此每天來就學三字,老師隻領著念,並不講解。學生來了就坐到位上念書背書。背和念都要扯著嗓門喊,聲小老師就問:“睡著了?”同時就給腦袋上來一戒尺。挨打的叫聲和讀書聲連成一體。整個教室就像癩蛤蟆吵坑:“哎呀人之初啊性本善,性本善哪性相近,性相近哪習相遠……”“哎呀其為人也孝悌,也孝悌呀而犯上。而犯上者鮮矣。”念著念著隻聽得啪的一聲,老師用戒尺打一下桌子,然後指向學生。指到誰誰就拿著書走到八仙桌前把書放在桌上,轉過身去要背昨天上的書。背得順溜,老師再往下教一句,課就算上完;背不順溜,老師不動聲色地說:“伸出手來。”學生把手伸出,展平,像等著接糖果那樣停在半空等著,老師高舉戒尺猛打下來,隻聽啪的一聲,學生條件反射地縮回手,在褲子上蹭一下,再伸出展平,迎接第二次打擊。

我入學不到五天就嚐到這股滋味。那天我背完“苟不教”三字,再也想不起後邊課文。就反複背“苟不教,苟不教……”老師倒是提醒了一下“性,性什麼”我心想狗都不叫,還想得起姓什麼,老師見我發呆,就說:“伸出手來!”頭次挨打沒經驗,剛伸出手,見他板子往下落,嚇得又縮了回來。板子落在了老師自己腿上。老師大怒,叫道:“混賬,你敢躲!我叫你躲!”

總共挨了幾次板已記不清,手被打得又紅又腫,也隻能咬牙忍受。第一次體驗到人類的凶殘,嚐受到被欺淩的滋味,在小小心靈上留下的創傷是終生難忘。從那時起我看到人類社會冷酷無情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