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寫遊記,小說中也少有風景描寫。不是不想寫,是不會寫。讀書太少,雅興不足,沒學會欣賞風景。整個少年時期都當兵。戰爭中天天行軍,見山咬牙爬,遇水脫衣蹚。人家談沂蒙山的山清,我卻想起大雨中屁股坐地滑溜下山狼狽相,別人說揚州瘦西湖的水秀,我隻記得背包頂在頭上蹚水中趕路的苦狀。說也可憐,走了多少風景名勝之地,都沒享受賞心悅目之樂。近年來想附庸風雅,隨朋友旅行時,試著欣賞風景,好看倒也覺得好看,可就是引不出靈感,構不成文字。
工夫也不全白搭,有的地方,還真給我靈魂震撼。不過較少是自然景觀,大多是人文遺跡。而這種地方更寫不成遊記,因為一到這種地方就少了遊心,多了敬意。寫這些要有學問,我有興致但沒學問,想寫也不敢寫。比如大足石刻。
有人說中國有“三大石窟”,有的說“四大石窟”。是哪幾個也說法不一。反正我去過好幾個。第一個是1947年3月打洛陽戰役,雨中行軍經過龍門。渾身水濕凍得直磕牙,對那些小而暗的石窟本沒太在意。但走到奉先寺前全隊都好奇地站住腳了。畢竟我們是文藝兵,對藝術有直覺感受。先是被那大石佛的高度引起興趣,站在它腳下不把脖子仰起兩眼朝天就看不到佛頭,他比洛陽城門樓子還高。把後腦勺靠在脊梁上往上再看,當看到我們祖先把一間房子大小變成了一張有血有肉,有靈有性,豐滿端莊的佛臉,雙目半睜半閉,慈眉善目地注視著底下我們這批人。人們安靜下來,被那溫柔善良表情吸收住了。直到後續部隊朝我們喊叫,要我們快走,別擋他們路,我們才不情願地加快步伐繼續趕路。美術組同誌邊走邊議論,說距離地麵這麼高,仰視看去身體比例還如此和諧,可見古代藝術家對透視學把握得很準!他們改變了人體正常比例,不然從下邊看上去頭很小,看不清麵部表情……
這樣,龍門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由此對中國的石雕產生了興趣,新中國成立後有機會就又觀賞了幾個石窟。也許是靠這點基礎,最後拜謁大足,就多少有了點“心得”。
雲岡、龍門等石窟,各有登峰造極之處。因此後出現的大足要做出特色就更難。也因此,做出絕活就更令人敬佩。
舉例來說,要看接近印度原味,得去大同,雲岡開鑿時那裏是北魏國都,佛教從西域傳來不久。佛像服飾簡單,體態雄健,高鼻深目,有鍵陀羅風格。所以《水經注》中說它是“真容巨壯,世法所希”。要看佛教“洋為中用”的早期成果,須到龍門。從北魏遷都到洛陽,經曆隋唐五代佛教盛期,開始給“護法天王”們上了中國鐵甲袍帶。佛陀的麵像也由“瘦骨清相”變得豐滿慈祥。唐時石雕技藝發展成熟,出現了大盧舍那佛像那樣技藝精粹,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代表作。
前人已經到頂峰了,後人如何再拔尖?即不能吃人嚼過的饃,如何才能獨樹一格,有自己獨特麵貌?所以沒去大足之前我心中就存有疑問:聽說大足主要作品創於宋代。宋徽宗趙估是道教信徒,曾下令把佛寺都改為道觀,佛陀名字都要改成道教名稱。經此一番打擊,佛教元氣大傷,在這時代造的佛教石窟有何特色呢?
我就帶著這樣的疑問走向大足。
看“大足地圖”,見有個“妙高峰”,立刻聯想北京的佛教聖地妙峰山,就叫朋友帶我先去這裏。朋友說大足首要景點是寶頂山,而我堅持先到妙高峰。不料歪打正著,到妙高峰看了第一眼就如雷轟頂了!石窟中間位置坐著印度的釋迦佛祖,左邊卻是騎牛出關的道教教主老子;而右邊更是中國讀書人的先師孔聖人!嗨,三位各有自己的理論體係,能坐在一塊和顏悅色地從容交流、合作協商真是難得看到。沒聽說別處有這樣的塑像!細想一下還真有道理,中國人本來就常把儒、道、佛三家學說往一塊摻和。這組雕像是把抽象思維形象化了。絕!別看我們祖先雖沒用過“洋為中用”,“雙百方針”這類詞兒,原來早就有此思路。
我說:“我真想跪下磕個頭。”朋友問:“你還真信教?”我說:“這才叫五體投地。”他說:“這樣,到寶頂山你就得磕起來沒完了。”
我立刻趕往寶頂山,進了大佛灣。
隻見大佛灣500多米長U形山穀,以三麵山坡1萬多尊雕像構成了一個獨特世界,一霎時簡直弄不清是到了佛國還是仍在人間!就是佛國吧,旁邊一位美麗村女正在養雞,笑眯眯的,兩手掀開竹編雞籠,出籠的大雞啄蟲吃,沒出來的小雞爭著往外跑。不遠還有位少女聚精會神地吹竹笛。稍遠處更有一隊工匠趕著去做工,帶頭的師傅手拿角尺,後邊的徒弟有的拿著鬥,有的提著秤,還有人帶著苕掃。最惹眼的是一連10幅牧童放牛的連環雕像!開頭是牧童放牛遇上老虎,牛嚇得狂奔牧童拚命拉韁繩!然後是牧童拿鞭子抽不服管的牛;往下是:牛跑人追;牛爭人鬥;終於兩邊都筋疲力盡,放棄爭鬥,各行其是;小童就坐在樹下唱小曲,牛在一邊舔蹄子。最後一幅是小童索性倒在樹下睡著了,連樹上猴子伸手摸他的頭他都不知道,牛也在一邊安靜地休息下來……圖邊附詩道:人無牛自鎮安閑,無住無依性自寬,隻此分明誰是侶,寒山樵竹與岩泉。噢,粗看是村童放牛的場景,細想是說世人修心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