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諡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阿木林”。“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在,則隻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
六月十六日。
“吃白相飯”
要將上海的所謂“白相”,改作普通話,隻好是“玩耍”;至於“吃白相飯”,那恐怕還是用文言譯作“不務正業,遊蕩為生”,對於外鄉人可以比較的明白些。
遊蕩可以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問一個男人,或向一個女人問她的丈夫的職業的時候,有時會遇到極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飯的。”
聽的也並不覺得奇怪,如同聽到了說“教書”,“做工”一樣。倘說是“沒有什麼職業”,他倒會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飯”在上海是這麼一種光明正大的職業。
我們在上海的報章上所看見的,幾乎常是這些人物的功績;沒有他們,本埠新聞是決不會熱鬧的。但功績雖多,歸納起來也不過是三段,隻因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來好像五花八門了。
第一段是欺騙。見貪人就用利誘,見孤憤的就裝同情,見倒黴的則裝慷慨,但見慷慨的卻又會裝悲苦,結果是席卷了對手的東西。
第二段是威壓。如果欺騙無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臉孔一翻,化為威嚇,或者說人無禮,或者誣人不端,或者賴人欠錢,或者並不說什麼緣故,而這也謂之“講道理”,結果還是席卷了對手的東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麵的一段或兼用了兩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失敗了,也是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事情鬧得大一點,則離開本埠,避過了風頭再出現。
有這樣的職業,明明白白,然而人們是不以為奇的。
“白相”可以吃飯,勞動的自然就要餓肚,明明白白,然而人們也不以為奇。
但“吃白相飯”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為他還直直落落的告訴人們說,“吃白相飯的!”
六月二十六日。
“感舊”以後(上)
又不小心,感了一下子舊,就引出了一篇施蟄存先生的《〈莊子〉與〈文選〉》來,以為我那些話,是為他而發的,但又希望並不是為他而發的。
我願意有幾句聲明:那篇《感舊》,是並非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裏麵。
倘使專對個人而發的話,照現在的摩登文例,應該調查了對手的籍貫,出身,相貌,甚而至於他家鄉有什麼出產,他老子開過什麼鋪子,影射他幾句才算合式。我的那一篇裏可是毫沒有這些的。內中所指,是一大隊遺少群的風氣,並不指定著誰和誰;但也因為所指的是一群,所以被觸著的當然也不會少,即使不是整個,也是那裏的一肢一節,即使並不永遠屬於那一隊,但有時是屬於那一隊的。現在施先生自說了勸過青年去讀《莊子》與《文選》,“為文學修養之助”,就自然和我所指摘的有點相關,但以為這文為他而作,卻誠然是“神經過敏”,我實在並沒有這意思。
不過這是在施先生沒有說明他的意見之前的話,現在卻連這“相關”也有些疏遠了,因為我所指摘的,倒是比較頑固的遺少群,標準還要高一點。
現在看了施先生自己的解釋,(一)才知道他當時的情形,是因為稿紙太小了,“倘再寬闊一點的話”,他“是想多寫幾部書進去的”;(二)才知道他先前的履曆,是“從國文教員轉到編雜誌”,覺得“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彙太少”了,所以推舉了這兩部古書,使他們去學文法,尋字彙,“雖然其中有許多字是已死了的”,然而也隻好去尋覓。我想,假如莊子生在今日,則被劈棺之後,恐怕要勸一切有誌於結婚的女子,都去看《烈女傳》的罷。
還有一點另外的話——(一)施先生說我用瓶和酒來比“文學修養”是不對的,但我並未這麼比方過,我是說有些新青年可以有舊思想,有些舊形式也可以藏新內容。我也以為“新文學”和“舊文學”這中間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蛻變,有比較的偏向,而且正因為不能以“何者為分界”,所以也沒有了“第三種人”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