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北平箋譜》說起(1 / 1)

廠肆更誰來訪箋,

版楊名字迅翁傳。

海王村畔秋陽淡,

風景依稀似昔年。

這是我前兩年回北京經過琉璃廠時偶然寫下的一首絕句,是懷念魯迅先生在琉璃廠訪求箋紙和鄭西諦先生編印《北平箋譜》的事。“版楊”是“板兒楊”,板兒楊和張老西兒是兩位刻製水印箋紙木版的高手藝人,因編印《北平箋譜》而將姓字流傳下來,成為藝林佳話。

魯迅先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給西諦先生的信中有一段寫道:

板兒楊,張老西之名,似可記入《訪箋雜記》內,借此已可知張□為山西人。大約刻工是不專屬於某一紙店的,正如來劄所測,不過即使專屬,中國也竟可糊塗到不知其真姓名(況且還有綽號)。

在這段話中,魯迅先生是很有感慨的,覺得這樣的高手工藝家,竟至連名字也不為人所知,僅以綽號著稱。其實這種情況,也有其另外一方麵的原因,就是因技藝而出名,如過去北京“樣子雷”、“快手劉”,等等,也就是因為他們畫房樣子、變戲法等高超技藝,得到了以上的綽號,真名反為所掩。就以琉璃廠而論,當時也還有“古錢劉”、“宋版劉”等人物。“板兒楊”所以出名,也是這種情況。至於張老西兒,那是因為張是山西人。過去北京稱呼山西人,習慣叫“老西兒”,其中有玩笑的成分,也有親熱的成分,如再親熱點叫聲“西兒哥”。但一般稱呼“張老西兒”,也沒有什麼,隻是叫久了,真名也為這一“官稱”所掩了。

魯迅先生編製《北平箋譜》的緣起,是與先生很早就愛好繪畫、版畫,愛好收集畫集、箋紙分不開的。古詩說“十樣蠻箋出蜀州”,但是先生沒有到過四川成都一帶,成都很出名的“詩婢家”的水印詩箋也未見先生提起過。當時上海、杭州、廣州的箋紙,先生都收集過,認為都不及北京的好,所以隻印了一部北京的。

先生自從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南下後,後來一共回過兩次北京(當時叫北平),每次都到琉璃廠搜求了不少信箋。第一次回京,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三日記道:

……從靜文齋、寶晉齋、淳菁閣蒐羅信箋數十種,共泉七元。

同月二十八日記道:

……往鬆古齋及清秘閣買信箋五種,共泉四元。

第二次回京,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記道:

往留黎廠買信箋四盒……

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給西諦先生的信道:

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留黎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印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但此事恐不久也將銷沉了。

信中隨後就說到“自備佳紙”印製箋譜的事,這便是印製《北平箋譜》的準備和緣起了。魯迅先生對當時琉璃廠箋紙的評價是非常高的。後來在先生與西諦先生的努力下,《北平箋譜》便於一九三四年初出書了。第一次印了一百部,第二次又印了一百部。當時先生曾在給西諦先生的信中幽默地說道:“至三十世紀,必與唐版媲美矣。”其實用不了那麼久,到現在雖然隻有四十多年,這箋譜便早已成為難得見到的文物了。而這十分珍貴的文物,便是搜求琉璃廠當時各家南紙店,如榮寶齋、清秘閣、淳菁閣、鬆古齋等水印木刻箋紙印製的,在文化藝術史上留下了珍貴的一頁佳話,在文化藝術典籍中留下了多少部精美的珍品,時至今日,雖非唐人寫經、宋元佳槧,總也可以和明版、康版媲美了。

短短的東西琉璃廠街,由廠東門到廠西門,也不過二裏之遙,其間書鋪、南紙店、古玩鋪、碑帖鋪、裱畫鋪、圖章鋪、墨盒鋪櫛比鱗次,在一二百年中,真不知留下了多少文人學士的足跡。雖說雪泥鴻爪,不計東西,但是有的人的足跡卻深深印在文化藝術的史冊上,千古不湮,這便如魯迅先生和西諦先生奔走於琉璃廠,搜求箋紙,編印《北平箋譜》。如此不辭辛苦,熱心文化,而這卻是那些“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之流所想不到也不能理解的,而這樣的人卻是直到現在也還不少。所以談談魯迅先生與琉璃廠,談談那個時候琉璃廠的一鱗半爪,我想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