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堂屋,晏初被讓至唯一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坐定,平日連地都懶得掃的董氏這會跑得正勤,又是奉茶又是扇扇,還推著蓮花去弄些點心前來招待晏初,陸家窮得叮當響,哪裏有什麼點心,蓮花想起趙家送來的聘禮,便盛了一碗糖果端上來。晏初見那糖果特地用紅紙包裹,分明是成親時用的,神色不由一變。這細微的表情落在董氏眼中,她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心下主意一定,轉頭罵蓮花道。“死妮子!讓你準備點心,你拿些喜糖做什麼?和趙家這親反正是要退的,聘禮也該原封不動退給人家才是,快快撤下去!”蓮花明白她娘的意思,歡喜地應了一聲,忙將盤子抬出去,胡亂塞給躲在牆角觀望的栗生。晏初顏色稍霽,不動聲色地問董氏。“怎麼?雲朵要退親麼?”董氏點頭如搗蒜。“是、是!馬上就退,馬上就退!是不是啊雲朵?”晏初望向角落裏低頭默然無語的雲朵,卻見她目光追隨著那盤喜糖怔怔出神,似有留戀,心下不由不悅。董氏見狀,忙暗中扭了神色恍惚的雲朵一把,雲朵吃痛,回過神來,見晏初熱切地望著自己,麵上不禁一紅,堅決不和春來哥退親之類的話,此時竟有些說不出口。可她想起趙大叔斥責,心中卻又一片哀傷,若是春來哥知道這事,不知道心裏該有多難過,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多少次自己被董氏趕出家門,都是春來哥收留的她,他在天冷的時候給她送過衣,饑荒的時候給她送過饃,想到這些,雲朵就無比愧疚心酸。她垂頭道。“娘,不管趙大叔怎麼想,隻要春來哥不退親,我就不退。”晏初沉下臉,董氏心中立馬打鼓,一麵暗罵蠢丫頭真是死倔,一麵對晏初賠笑道。“哈哈哈,大姑娘臉皮薄,退親的話自然是說不出口的,罷了罷了,不問她了,女兒家的婚事有當娘的做主就行了。”門外一道粗獷的聲音打斷她。“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做主!”陸木匠氣衝衝地闖進來,他在趙鐵匠那裏平白受了一場閑氣,低聲下氣好說歹說對方才答應暫時不提退親的事,可這才剛回家,就聽見屋裏婆娘在大放厥詞,自然氣得倒仰,正準備衝進來嗬斥董氏,卻無端見個秀美非常的華服公子坐在自家屋中,欲出口的粗話生生止住,待一思量,立馬猜到對方的身份,整個人頓時龜縮下去,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小、小人見過將軍。”晏初緩緩站起來,輕描淡寫道。“陸大叔,趙春來已被調往茅州剿匪,明日便要動身,沒有一年半載難以得勝歸來,依我之見,雲朵這親事還是先放一放吧!”他聲音溫柔,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陸木匠哪裏敢說半個不字,連連點頭。“是、是。”“爹!”雲朵難以置信,忙扯陸木匠衣袖,可陸木匠早就被晏初不怒自威的氣勢震住,根本沒膽子再提雲朵的婚事。晏初滿意地點點頭,柔聲對雲朵道。“好了,不要無理取鬧了,好好聽你爹的話,明日趙春來出發,我允你前來餞行就是了。”雲朵啞口,從頭到尾她對自己婚姻的意見全然被無視,他爹分明也是屈服在將軍的淫威之下,她不過想提醒一下,居然成了無理取鬧,雲朵無語地發現,原來將軍這麼不講道理。晏初撣了撣衣擺。“我該走了。”他腳步走得極慢,董氏會意,忙推雲朵。“丫頭!還不快送送將軍!”機靈的蓮花此時已尋了把油紙傘過來,不由分說塞進雲朵懷中,雲朵無奈,隻得走至晏初身邊,晏初回頭微微一笑,拿起她手中的傘徑自撐開,道。“進來,別淋了雨。”雲朵猶豫了一下,才紅著臉走到傘下,眼見兩人走至院中,董氏追出門來,拉過牆邊傻吃的栗生,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栗生便張口叫道。“將軍姐夫走好!將軍姐夫再來!”雲朵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在泥水裏,晏初伸手一把攙住她,雲朵觸電般跳了一下,麵紅耳赤地解釋道。“小、小孩子不懂事,總、總是亂叫亂嚷的,將軍別和他一般見識!我回去一定好好揍他!”性格溫吞的雲朵難得說這種話,可見是真的惱了,晏初低眸,見她緊咬嘴唇,耳根紅遍,一副羞憤欲死的摸樣,唇邊漾起一抹笑意。“嗯。”一家人目送兩人共撐一傘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這才炸開了鍋般激動起來。蓮花喜得拉著董氏道。“娘!我果然沒看錯吧?將軍親口阻止她嫁人,這不是看上她是什麼?依我說,要不了多少日子,我姐定是將軍府的姨娘了,哎,那將軍位高權重,又生得花容月貌的,怎麼會看上了她的?嘖嘖,陸雲朵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啊!”董氏滿臉得意,狠狠推了猶自忡怔的陸木匠一把。“陸大福,如何?你倒是看見沒有?那光景是我一廂情願想攀高枝麼?你要敢把雲朵外嫁,我看將軍定會踏平你這破屋!我說你也真是頑固不化,放著好日子不讓她去過,非要讓她過窮日子,再說了,你女兒心裏指不定裝的是誰呢?看她在人家麵前那個扭捏的樣子,分明也對人家有意思呢!”陸木匠眉頭緊皺,緘默不言,心中卻動搖了。晏初對雲朵的看重,他看出來了,若真能給將軍做妾,雲朵此生算是衣食無憂了,可他和老趙半輩子的交情可怎麼辦?再說春來是實心孩子,對雲朵又一片真心,將軍固然好,將來必然三妻四妾,以雲朵這性子,真能在那等朱門秀戶裏容身嗎?陸木匠一時喜憂參半。經過一場春雨,第二日天便是大晴,東郊城門前,一隊兵馬整齊地列在那裏,此次前去,乃是立功之行,歸來後必有一番重賞,所以即將出行的將士們均是神采奕奕。雲朵和小鷲一起挎著籃子在人群中張望,小鷲的未婚夫百喜被趙春來說動,也隨著他一起跑去參軍,也分在騎兵營,所以兩個姑娘相約前來給他們送行,奈何隊伍人頭攢動,又是清一色的黑甲,一時難以找到那兩人,雲朵和小鷲混在送行的家眷大流中,小鷲身材瘦小,一不留神便被擠了出去,籃子翻在地上,裏頭做好的鞋襪便落了出來。一個中年士兵便策馬過來,用手中長矛挑起那鞋,拍馬便要走,小鷲急了,忙上前拉住他的靴子。“兵大哥,那是我的,還給我吧!”那漢子馮七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一房媳婦,又常年在軍營中打混,見個年輕姑娘便低頭涎笑道。“自然誰撿到歸誰,你說是你的?你叫它它應你麼?”小鷲氣鼓鼓地,死拉著他不放。“你不講道理!”馮七一雙眼色迷迷地打量著她。“姑娘,你看我屋裏又沒個女人,鞋底壞了也沒人給納新的,你就可憐可憐大哥吧?”說著他哈哈大笑,將那鞋子一拋,扔給對麵的兄弟,小鷲急忙去搶,剛跑過去,那兄弟又抬手扔回給馮七,耍逗得小鷲團團轉。兩人丟得正歡,不知哪裏突然憑空冒出根竹竿,蹭地挑住馮七手上那隻鞋,不待他反應,便見竹竿迅速一劃,那鞋在空中高高拋起,又不偏不倚落在雲朵手中。沒想到這個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竟有如此身手,小鷲拍著手又驚又喜。“雲朵好厲害!”雲朵卻不想惹事,趕忙將鞋子塞進小鷲提籃裏,拉上她就要走。小鷲心裏尚未解氣,一麵走,一麵回頭朝著馮七做了個鬼臉。圍觀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一直以來,百姓便很是看不慣軍中這股流氓風氣,不過敢怒不敢言,見有人給這夥人下馬威,自然樂得取笑,何況對方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這就更有趣了。一個士兵打馬過來,笑哈哈在馮七肩上拍了一把。“馮哥,不成啊!連個小娘們都降不住了?”馮七漲紅了臉,加之人群中隱隱投來的嘲笑讓他惱羞成怒,憤然一拍馬臀,在雲朵和小鷲欲離去時攔在了她們麵前。“站住!我讓你們走了嗎?”兩個姑娘被馬匹逼退一步,抬頭望著他,雲朵皺眉。“軍爺還有什麼指教?”馮七自知理虧,卻拉不下麵子,抽出腰間匕首在胳膊上輕劃出一道血口子,然後擼起袖子硬聲抵賴道。“什麼指教!你自己看看,你把老子的手劃成什麼樣了?老子可是要到茅州剿匪的,現在受傷了,你自己說怎麼辦吧?”小鷲不能置信地叫嚷起來。“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要臉!明明是你自己割的,空口白牙就敢誣陷人!”馮七垂下身子,嘿嘿陰笑。“就誣陷你怎的?不服?不服你倒是打我呀?”說著,抓了小鷲手腕就往自己胸口捶去,嘴裏還哎喲喲怪叫著,小鷲又羞又氣,卻又掙不開,雲朵見姐妹被欺負,忍無可忍,猛地出手將馮七中指往後一掰,馮七吃痛放開了手,看著自己疑似骨折了的中指,一時怒火填胸。“臭賤人!不要命了你!”話音未落,一巴掌便朝雲朵臉上扇來,雲朵不疾不徐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橫眉冷斥道。“竊人財物,以為己利,此謂盜軍。揚聲笑語,蔑視禁約,此謂輕軍,好舌利齒,妄為是非,此謂謗軍,所到之地,淩虐其民,所謂奸軍,你身為軍人,目無軍紀,按軍法,該如何處置?”雲朵說話,抑揚頓挫,有章有法,條條軍規擺在眼前,不止馮七,連他那幾個兄弟都被問得愣住,本欲上前湊個熱鬧,這下都勒住了馬。馮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正待發作,身後兄弟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這才發現周圍突然肅靜下來,不及反應,眾軍士紛紛翻身下馬,伏地作禮。“將軍!”聽到這個稱謂,馮七立刻狼狽地從馬背上翻下來,和眾人一起單膝跪好。晏初一身束袖白袍,身後跟著長康和趙春來,款款穿過眾軍士,在他麵前停住。馮七登時嚇得六神無主,此番剿匪不過派出三千輕騎,並不算是大事,一般由長康副將代表將軍前來說幾句振奮士氣的話當做餞行便是,誰曽料到將軍會親自前來。晏初出了名的治軍甚嚴,馮七今日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鬧事,當然是作死行為。晏初果然寒著一張清水臉,淡淡將雲朵的話重複了一遍。“你還沒回答這位姑娘,目無軍紀,按軍法,該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