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秋,我在一所鄉村中學讀初一,正遇上一場轟轟烈烈的“評《水滸傳》批宋江”運動。坦率地說,那時候我尚未閱讀《水滸傳》原著,估計班上絕大多數同學也沒有讀過。盡管如此,我們照樣響應上麵的號召,積極參與“評《水滸傳》批宋江”運動。通過老師講述和翻閱報刊,我們對《水滸傳》多少有了一點了解。通過摘抄、拚湊及斷章取義,我們居然能夠口誅筆伐,煞有介事地寫起評《水滸傳》的作文,把宋江、盧俊義等人狠狠地批判。
回頭反思,初中生參與那場運動似乎很荒唐。不過,那年頭就是那樣,隻要上麵掀起一場運動,下麵馬上跟著起哄。當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根本沒有接觸孔孟書籍,卻照樣跟著“批林批孔”。隨著社會開放進步,我們可以不受“運動”支配,能夠自由閱讀,獨立思考;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暢談或書寫自己的閱讀心得。今天,當我麵對《水滸傳》的時候,感覺它是一道獨特的風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水滸故事在南宋開始流傳於民間,宋元之間便有《大宋宣和遺事》的話本,記述宋江等三十六人的事跡。元代以後,部分水滸故事改編為雜劇,走上戲曲舞台。元末明初,曆經市井傳說、話本演義、文人改寫和雜劇發展,最終由施耐庵或施耐庵與羅貫中加工整理,形成了完整的鴻篇巨製——《水滸傳》。自成書問世以來,人們對《水滸傳》愛不釋手,讚不絕口。那麼,這部書到底好在哪裏?有人覺得它敘事技巧高超,為裏麵精彩紛呈的傳奇故事而叫好;有人讚歎它擅長人物刻畫,欣賞它栩栩如生地描繪了眾多的英雄好漢;有人肯定它的思想內容,將它看做歌頌農民反抗封建統治的革命史詩。一代偉人毛澤東曾經指出:“《水滸傳》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麵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依我看,《水滸傳》這部書好就好在它準確地表現了世道人心。或者說,它不僅真實地表現了中國宋代的社會結構及其運行狀態,而且生動地表現了各階層人物的性格及命運。
毫無疑問,《水滸傳》是一部偉大的長篇小說,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座豐碑,是先輩們留下的一份珍貴遺產。它是我們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的標本,仔細解讀它,可以獲得非常豐富的文化信息。在肯定這份遺產珍貴的同時,我感覺它也是我們生命之中不能承受之重,盡管書中人物早已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他們的靈魂卻能轉世再生,在不同時期以相似的方式演出相似的人間悲劇。也許,這便是曆代封建王朝走不出曆史周期的根本原因。從這個意義講,《水滸傳》的確是一部悲劇小說,它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大多是悲劇性人物,它所展現的北宋末期更是一個悲劇性時代,它的慘痛結局——兩個皇帝成為俘虜、半壁江山被金人占領,是宋人永遠無法治愈的傷痛,也是值得後人永久反思的曆史課題。
近代以來,我們民族一直處於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西方文明的衝擊,使我們意識到我們不能按照過去生存的方式生存下去;現代文明的到來,使我們越來越渴望與現代文明接軌,但對現代文明的渴望並不能使現實變得現代化。新中國成立之後,我國全麵結束了封建專製製度在體製上的運行,但是人們的思想意識尚未完全擺脫封建時代的陰影,依然自覺或不自覺地阻礙現代化進程。在意識形態上我們接受了最先進最現代的文明成果——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理想占領了公開話語的製高點,我們的說法(話語係統)具有濃厚的現代色彩,可是我們的活法(生活方式)還不夠現代,“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馬克思語),使我們的活法往往是古代的,甚至是封建的。這種“說法”與“活法”的不一致,是現代化進程中必須麵對並加以解決的問題。我國學者解思忠先生認為,人的現代化,並不意味著“會電腦,會英語,會開車,會跳舞”,更不意味著過上享受物質文明的時尚生活,關鍵在於思想觀念的現代化,即價值尺度、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和情感方式等文化心理方麵的現代化。美國社會學家英格爾斯說得好:“一個國家,隻有當它的人民是現代人,它的國民從心理和行為上都轉變為現代的人格,它的現代政治、經濟和文化管理中的工作人員都獲得了某種與現代化相適應的現代性,這樣的國家才可真正稱之為現代化的國家。”“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缺乏一種能賦予這些製度以真實生命力的廣泛的現代心理基礎,如果執行和運用這些現代製度的人,自身還沒有從心理、思想、態度和行為方式上都經曆一個向現代化的轉變,失敗的畸形發展的悲劇結局是不可避免的。再完美的現代製度和管理方法,再先進的技術工藝,也會在一群傳統人的手中變成廢紙一堆。”當然,我們不能苛求《水滸傳》人物具有現代性的人格和心理,但是深刻領悟水滸人物的文化意義,可以使我們得到有益的啟迪。
在《水滸傳》人物生活的時代,社會上便流行一首民謠:“打破筒(童貫),潑了菜(蔡京),便是人們好世界。”這首民謠,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情緒和民眾心聲,人們希望掃除蔡京、童貫、高俅和楊戩等一夥佞臣,能使天下興旺清明,百姓幸福安定。民眾的願望無疑是美好的,而曆史總是那麼冷酷無情,即使蔡京、童貫等人被逐出朝廷,也無法挽救大宋滅亡的命運。問題的關鍵是,今天趕走了蔡京、童貫等權臣,明天還會有類似蔡京、童貫式的人物把持朝政。究其原因,封建專製體製是總病根,隻要有這種體製存在,就很難避免《水滸傳》悲劇的發生。解讀那一首民謠,會使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薩特的一句名言——他人就是地獄。封建專製體製,不僅使社會變成人間地獄,而且使人不成其為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淪為他人的地獄或陷阱。對於天下百姓來說,蔡京、童貫、高俅和楊戩等人就是地獄,這些人掌握國家權力,對外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對內敲詐勒索殘酷壓迫,使人間變成了活地獄。與此同時,生活在地獄中的人們,也往往是他人的地獄。很明顯,高衙內就是林衝的地獄,他導致林衝走投無路,不得不上梁山;牛二就是市民的地獄,他橫行於街頭巷尾,欺負善良市民;李鬼就是路人的地獄,他假冒李逵攔路打劫,掠奪他人的錢財。此外,對於宋江和盧俊義來說,黃文炳、李固之流更是可怕的陷阱,卑鄙的告密和出賣,幾乎斷送他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