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酒、茶、糖、煙(1 / 3)

餐與飲相配合,飲品中最受重視的是酒。

酒的種類繁多,風味各殊,其最本質的成分是都含有酒精即乙醇。酒精是大自然的賜予,含糖分的水果隻要經過酵母菌的分解作用就能生成酒精。唐·蘇敬《新修本草》說,作酒用曲,“而蒲桃、蜜等酒獨不用曲”。不用曲的自然發酵之果酒在原始社會中已經出現,人類隻有通過它才第一次接觸到酒精,所以這個階段必不可少。《淮南子·說林》中有“清醠之美,始於耒耜”的說法,以為最初的酒就是糧食酒;這在認識上是不全麵的。

進而,古人又將穀芽—糵用於釀酒。甲骨文中記有糵粟、糵來。糵來即麥芽,它含有豐富的澱粉酶。將麥芽與穀物一同浸水,可使澱粉糖化、酒化,再過濾而得醴酒。不過它的酒精度很低。《呂氏春秋·重己》高誘注:“醴者,以糵與黍相體,不以曲也。”《釋名·釋飲食》:“醴,體也。釀之一宿而成,體有酒味而已。”這是一種味道淡薄的甜酒。雖然,當時的人對酶不可能有清楚的認識,但在釀造過程中總會感覺到它的存在。於是進而在蒸煮過(即已糊化)的穀物上培養出能產生酶的真菌—曲黴,製出酒母,也就是蘇敬所說的曲。晉·江統《酒誥》:“有飯不盡,委之空桑。鬱積成味,久蓄氣芳。本出於此,不由奇方。”幾句話已道出了製曲的由來。有了曲,糧食酒遂正式問世。《尚書·說命》:“若作酒醴,爾惟曲糵。”就是對這項新技術的讚揚和肯定。糧食酒不僅打破了自然發酵的果酒之季節性的限製,而且味道比原始的果酒和醴更加醇厚。不過用穀物造酒,須先經過酒曲的糖化作用,使澱粉分解為簡單的糖,再經過酵母作用產生酒精。這一微生物發酵的機製是相當複雜的。而且酒的香味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此過程中所產生之適量的醛和酯;這些東西多了不行,少了則乏味。如果不是利用在自然發酵製果酒的階段中積累起的經驗,要一下子發明用糧食造酒的技術,恐怕是難以想象的。

在商代,醴是淡酒,鬯是香酒。鬯酒又名秬鬯;秬是黑黍,鬯是香草。《說文》:“鬯,以秬釀香草,芬芳條暢以降神也。”從古器物學的角度講,以鬯酒為指標,使我們意識到這時最高級的酒器乃是卣。甲骨刻辭中有“鬯一卣”(《滬寧》3.232)、“鬯三卣”(《甲編》1139)、“鬯五卣”(《戩壽》25.9)等記載,這和古籍中的提法如“秬鬯一卣”(《尚書·文侯之命》,《詩·江漢》)、“秬鬯二卣”(《尚書·洛誥》)相一致。故《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孔穎達疏引李巡曰:“卣,鬯之尊也。”鬯是當時的頂級美酒,其專用的酒器自應有較高的身價。但問題是,通常被稱為卣的壺狀容器,乃由宋人定名;存世之所謂卣,銘文中從無自名為“卣”者。所以卣究係何物,仍是一個未解之謎,今後尚須加意探研。此外,爵也特別值得注意。河南偃師二裏頭所出夏代銅爵,前麵的流平直伸出,特別長;甚至還有帶管狀流的。在一般印象中,爵用於喝酒;其實不然。拿嘴對著這麼長的流喝酒,其不便自不待言;更不聞古人有口銜管狀流喝酒的習慣。況且爵本用於盛鬯酒。《說文》說,爵“中有鬯酒”。鬯酒是拿來敬神的。所以《禮記·禮器》稱:“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祭祀中行禮時,爵裏的鬯酒要澆灌到地上,即所謂“先酌鬯酒,灌地以求神”(《禮記·郊特牲》正義);“使酒味滲入淵泉以降神也”(《論語·八佾》皇疏)。灌地用帶流之器自然比較方便。並且爵還有三條細高的足,係用於加溫。二裏頭出土的銅爵,有的器身瘦長,下接向外膨起的假腹,呈覆盂狀,上麵開有四個出煙孔。加溫時,這種構造便於攏聚熱量,吸引火勢,使爵中的鬯酒迅速沸騰,冒出蒸氣。一般銅爵上雖將這一部分簡單化;但裝有細高之三足的銅酒器,大抵均可用於加溫。古人認為神雖不飲食,然而喜歡嗅香味。《尚書·君陳》孔傳:“芬芳香氣,動於神明。”以香氣享神稱為歆。《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杜預注:“歆,享也,使鬼神享其祭。”《說文》:“歆,神食氣也。”《詩·大雅·皇矣》孔疏:“鬼神食氣謂之歆。”特別是鬯酒,蒸發出來的味道更濃烈,鬼神更樂於享用其“芬芳條暢”之氣。升歆灌地,上下交泰,所以盛鬯酒的爵是祭祀中重要的禮器,不是飲器。但《禮記·玉藻》中曾說,“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後表現如何,“受二爵”、“受三爵”後表現如何等等,會使人誤以為君子是在用爵飲酒;其實不然。因為這裏強調的乃是量的概念,而爵正有這方麵的含義。《考工記·梓人》:“爵,一升。”《儀禮·士昏禮》鄭玄注:“一升曰爵。”所以“受一爵”即飲一升的酒量,隻是換了個說法而已。不過古文獻在描述飲宴時也曾提到用爵,這是因為爵乃“酒器之大名”(《詩·大雅·行葦》孔疏)。上古時執以就飲之器多為圓口深腹的觚,它和爵的形製本相去甚遠。但《儀禮·大射儀》胡培正義引韋氏曰:“爵者,觚、觶之通稱。”所以盡管有時字麵上說用爵,其實指的是別的器皿。然而在這種語境下,爵終於成了飲酒器的代表。後世乃將爵口改造成近橢圓形,出現了真正當作飲器用的爵杯。但它和先秦的爵已經完全不是一碼事。

關於銅爵的起源,我國學者多認為是從河南龍山文化的陶爵發展出來的。但美國哈佛大學的L.G.胡博以伊朗南部沙赫達德出土的帶流器為據,認為雖然不能找到它和中國銅器的關聯,卻可能是中國爵的“原型”。然而由於社會習俗大不相同,古代西亞不曾有先秦之歆灌的觀念,完全不具備製出這類禮器的前提。何況沙赫達德之帶流器是紅銅錘成型,與二裏頭鑄造的青銅爵判然有別。用途迥異,形製不侔、工藝懸殊且全無關聯之萬裏雲霄以外的一件器物,怎麼能成為中國銅爵的“原型”呢!其說也未免太不講邏輯了。

既然爵不是飲器,商周時又用哪種器物飲酒呢?看來正是上麵說的觚。《大戴禮記·曾子事父母》稱:“執觴觚杯豆而不醉。”即用觚飲酒。故《通鑒·晉紀四十》胡三省注遂徑稱:“觚,飲器。”觚有細高型的和粗矮型的;細高型的雖然顯得典雅尊貴,但粗矮型的用起來似乎更方便。基本造型與後一類相近者,在七千年前興隆窪文化的陶器中已經出現,在五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中也有,並為王灣三期文化及二裏頭文化所沿襲;甚至遠在江漢平原之四千年前的石家河文化中也能看到它的蹤跡。說明在我國從北到南之新石器時代諸文化中,此類器物頗不罕見,所以為繼起的商周青銅矮觚所取法。但英國牛津大學的J.羅森卻認為西周矮觚和西方的“聯係十分明顯”,說“這種器物的原型發現於高加索地區的馬裏克”(《祖先與永恒》第437頁)。高加索地區的晚出之物,竟成了此前行世已逾數千年之久的中國觚的“原型”;亦令人不知所雲。

冒著蒸氣的熱酒用於敬神,那麼通常飲用的是不是涼酒呢?看來正是如此。《楚辭·大招》:“清馨凍飲,不啜役隻。”王逸注:“凍猶寒也。醇之酒,清而且香,宜於寒飲。”湖北隨州戰國曾侯乙墓出土的大冰鑒中固定著貯酒的方壺,說明喝的是涼酒。清·皮錫瑞《經學通論·論古宮室、衣冠、飲食不與今同》指出,古酒“新釀冷飲”。自是其讀書有得之見。

及至漢代,貯酒用甕、用壺,盛酒則用桶形或盆形的尊。山西右玉出土的兩件漢代銅酒尊,盆形的在銘文中自名為“酒尊”,桶形的自名為“溫酒尊”。此“溫”是“醖”的借字,指反複重釀多次的酒。它是用連續投料法重釀而成,釀造過程曆時較長,澱粉的糖化和酒化較充分,酒味釅冽,為世所珍;因此桶形尊也往往做得很精美。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東漢建武二十一年(45年)鎏金銅醖酒尊,其底座下有三熊足,鑲嵌綠鬆石和襯以朱色的水晶石,與鎏金的尊體相輝映,非常華麗。但盆形尊的器型大,用得更廣泛,不僅在漢畫像磚、石上經常見到,到了唐代仍頻頻出現;而這時桶形尊卻比較少見了。洛陽澗西唐乾元二年(759年)墓出土的高士飲宴圖螺鈿鏡、陝西長安南裏王村唐墓壁畫、唐·孫位《高逸圖》、宋摹唐畫《宮樂圖》中都有它的身影。唐詩中也不乏“相見有尊酒,不用惜花飛”;“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但幾位飲者圍著一個大盆舀酒喝,說明喝的不是烈性酒。漢代文獻中常說有人飲幾石酒而不亂,正反映出這種情況。另外也說明先秦時喝涼酒的風習到了唐代仍未完全消失。

漢代喝酒不用觚而用杯。但漢代的杯與現代漢語中所說的杯,指的是很不相同的兩種器物。漢杯源於手掬之抔。《禮記·禮運》曾雲“抔飲”,鄭玄注:“抔飲,手掬之也。”從手掬發展出來的杯,平麵接近雙手合掬所形成的橢圓形。《淮南子·齊俗》:“(窺)麵於盤水則員(圓),於杯則隨(橢)。”此說正是基於盤子和耳杯之器口的特征而發。合掬時位於左右的拇指則相當杯耳;所謂耳杯,即由杯耳得名。在漢代,“杯”僅指耳杯。耳杯常用於飲酒。浙江寧波西南郊西漢墓所出漆耳杯,內書“宜酒”。長沙馬王堆1號墓出土的漆耳杯,內書“君幸酒”。長沙湯家嶺西漢墓所出銅耳杯,刻銘“張端君酒杯”。說明漢代有許多耳杯是飲酒用的。而商和西周時的觚到這時已轉化成卮,它有點像現代的筒形杯,其胎骨用木片卷屈而成。《禮記·玉藻》鄭玄注:“圈,屈木所為,謂卮、匜之屬。”安徽阜陽西漢汝陰侯墓出土的圓筒形漆器自名為卮。卮也用於飲酒。《莊子·寓言》陸德明釋文引《字略》明確說:“卮,圓酒器也。”《史記·高祖本紀》謂:“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殿前。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玉卮極珍貴,《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稱之為“千金之玉卮”。在如此盛大的宴會上,以玉卮進酒更顯得分外隆重。秦阿房宮遺址出土雲紋高足玉卮的時代和它接近,漢高祖當年奉觴上壽所用者大約與之相仿。

中唐時,酒具的形製發生了較大變化。唐·李匡乂《資暇集》說:“元和初,酌酒猶用尊、勺,所以丞相高公有斟酌之譽。雖數十人,一尊一勺,挹酒而散,了無遺滴。居無何,稍用注子,其形若,而蓋、嘴、柄皆具。”在唐代瓷器中注子是常見之物,雖然這裏麵有些是點茶用的湯瓶。然而如銅官窯出土的注子上,有的題寫“陳家美春酒”、“酒溫香濃”、“浮花泛蟻”等句,自應是酒注。上文說過,我國古代曾長期飲涼酒。南北朝以降,或將酒加溫後再飲。《北史》記孟信與老人飲,以鐵鐺溫酒。《世說新語·任誕》記王忱在桓玄家飲酒,“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李白《襄陽歌》“舒州勺,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句中之鐺,也是用來溫酒的。在中唐時的詩中,如“燒柴為溫酒”(元結),“林間暖酒燒紅葉”(白居易)等句一再出現,說明飲溫酒之風漸盛。盆形尊散熱太快,對此不適用,故進而將溫過的酒盛在酒注裏。為了保溫,後來還在酒注之外套上貯熱水的溫碗;不過這樣配置的實例要到宋代才能見到。更由於這時漆器的使用範圍縮小了,漆耳杯已隱沒不見,日常喝茶飲酒都用瓷碗即盞。茶盞和酒盞的器形相似;但二者之托盤的式樣卻大不相同。承茶盞的叫茶托或盞托,承酒盞的叫酒台子;後者在托盤中心突起小圓台,酒盞放在圓台上。一套完整的酒具組合即由酒注、溫碗、酒盞、酒台子等四種器物構成。杭州西湖出水的蓮花式銀酒台,是這類酒具中的精品。成套的酒盞與酒台子合稱台盞。《遼史·禮誌》記“冬至朝賀儀”中,親王“搢笏,執台盞進酒”。元代仍沿襲這種叫法。《事林廣記·拜見新禮》說:“主人持台盞,左右執壺瓶。”關漢卿《玉鏡台》中,溫倩英給溫矯敬酒:“旦奉酒科,雲:‘哥哥滿飲一杯。’做遞酒科。正末唱:‘雖是副輕台盞無斤兩,則他這手纖細怎擎將!’”但溫倩英如果端上這件西湖出水的銀酒台,上承銀酒盞,再斟滿酒,分量可就不輕了。

以上提到的都是飲酒、盛酒之器,此外還有貯酒之器。唐宋以降,貯酒用長瓶。此物初見於陝西三原唐貞觀五年(631年)李壽墓石槨內壁的線刻畫中。長瓶也叫經瓶,常出現在宋墓壁畫“開芳宴”的桌前。民初許之衡在《飲流齋說瓷》一書中,將長瓶稱為“梅瓶”,言其口徑之小僅與梅之瘦骨相稱。雖然許氏又說,這類名稱皆“市人象形臆造”;但盡管是臆造、是誤解、是無根之遊談,這個名稱卻叫開了。實際上,長瓶本是酒瓶,瓶上的題字亦足為證。上海博物館所藏長瓶有題“醉鄉酒海”的,還有題“清沽美酒”的。安徽六安出土的長瓶上有“內酒”二字。錦州博物館所藏者書“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西安曲江池出土者題有“風吹十裏透瓶香”詩句。廣東佛山瀾石鎮宋墓出土長瓶的四個開光內,繪出飲酒者從舉杯品嚐到酩酊大醉的過程,更將其用途作出了形象化的說明。山東鄒縣明·朱檀墓出土的長瓶裏盛的也是酒。而宋元人在書齋中插梅花則多用膽瓶。如王十朋《元賓贈紅梅數枝》詩中所說“膽瓶分贈兩三枝”,楊萬裏詩中所說“膽樣銀瓶玉樣梅,北枝折得未全開”;以之與韓淲“詩案自應留筆研,書窗誰不對梅瓶”之句相比照,則後一處所稱“梅瓶”,指的就是插了梅花的花瓶或膽瓶。明·袁宏道《瓶史》說:“書齋插花,瓶宜短小。”他認為膽瓶、紙槌瓶、鵝頸瓶等之“形製減小者,方入清供”。在明代螺鈿漆奩蓋上的“折梅圖”及青陽子《九九消寒瓶梅圖》中之所見,這時插梅花用的仍是花瓶和膽瓶,絕非被一些人稱為梅瓶的長瓶。

至於葡萄酒,漢通西域後才傳入我國。漢·張衡《七辯》中提到過“玄酒白醴,葡萄竹葉”。在唐代,葡萄酒已廣為人知。這時涼州是葡萄酒的主要產區。王翰《涼州詞》中開篇就說“葡萄美酒夜光杯”。但今山西一帶卻有後來居上之勢。《新唐書·地理誌》稱太原土貢有葡萄酒。在我國北方民族建立的遼、金、元各朝中,葡萄酒更為流行。遼寧法庫葉茂台遼墓主室中有木桌,桌下的瓷瓶中封貯紅色液體,經檢驗即葡萄酒。《馬可波羅遊記》說:“從太原府出發,一路南下,約三十裏處,出現成片的葡萄園和釀酒作坊。”《元史·世祖本紀》說,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宮城中建葡萄酒室”。這時連官方都在進行葡萄酒的釀造了。內蒙古烏蘭察布盟土城子出土的元代黑釉長瓶,刻有“葡萄酒瓶”四字。直接標明了它是貯葡萄酒的專用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