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說“諡”(1 / 3)

諡,隻有我們中國人才能懂得其含義的字眼,謝天謝地,現在這個字基本上沒有人使用了,不知省卻了多少麻煩和是非。但久遠的傳統習慣,都有其根深蒂固的影響,時至二十一世紀即將來臨的今天,諡法並未絕跡,似乎仍在國人的腦袋裏殘留著。

譬如,人到了一把年紀以後,就斷不了收到那種白紙黑字信封裏裝著的訃告,就會看到對去世的某位同誌,必冠以“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久經考驗的馬克思主義者”、“長期堅持正確立場的馬克思主義者”,諸如此類的定語。據說頗有講究,但才疏學淺的我,實在分辨不出區別何在?如何下這定語,不僅組織部門頗費周章,而死者的親屬尤其在意,我認為這大概是諡法的餘風所及了。甚而至於,有的喪家,寧可將死者停放在太平間裏冰凍著,也要為訃聞中某些措詞,爭出個高低上下。其實,從共產黨人信奉的唯物論者觀點看,人死如燈滅,即使把所有的褒美之詞全部用上,又有何益不過,在現代語言中,除了古籍裏還能看到“諡”這個字,至於口語,它已經壽終正寢。所以,一般洋人,即使打死他,也不會明白這個諡字的真義。因為,他們那裏不搞中國人的這一套文字遊戲,沒聽說過他們的史書中有“英武剛烈柯西嘉拿破侖一世”,或者“仁慈睿智楓丹白露約瑟芬皇後”的說法。西方人喜歡最簡單的方格填字,即使智商低的人也能玩:在西方坐火車,常見他們於旅途中,津津有味拿著報紙在那裏畫來畫去,以消磨時間。而我們這種字斟句酌的春秋筆法,隻是絕對有相當文化的人才玩得轉。所以,西人崇實尚物,國人務虛重名,這種東西方文化的差異,從細微處也可以略見分野。

因此,我想,若是哪位洋鬼子講得出何謂諡,如何諡的道理,那就是當之無愧的中國通了。一些經常把中國作家唬得一愣一愣的漢學家,為什麼總是對當代文學說三道四呢?竊以為是否由於我們用白話文寫作,才使得那些“雅雅烏”的漢學家易讀好懂,總來指點迷津呢?假如一水兒都像林紓用文言文寫《塊肉餘生記》那樣,恐怕他們就沒有什麼屁好放了。也就省得我們這裏,那些自以為與國際接軌的作家同誌們,趨之若鶩,馬前鞍後,肉麻當有趣地表演了。

我常覺得這些唬中國大頭的個別漢學家,挺沒起子;而那些跟屁蟲的中國人,按洋人的口味炮製作品,就更沒起子了。如果,按《諡法》,他們見上帝後,很可能得到“華言無實曰誇”和“好變動民曰躁”諡號的。

諡,其實即蓋棺論定,是中國文化人最愛做的一件事情。這些日子以來,也許文壇流年不利,一些老的,不老的,甚至相當年輕的作家,離我們而去,真是令人感到欷歔痛惜。於是,作為文化人的作家,自然不甘落後,生怕誤了這趟班車似的,參加到吊唁的大合唱中來,構成文壇一道新的風景線,蔚為壯觀。這種近乎大甩賣式的叫好、譽揚、褒獎、溢美,也不是人人皆能得此哀榮。一個黃包車夫,無論車拉得如何的平穩快速,一個燒飯娘姨,無論飯煮得如何的香糯可口,不會有哪位作家寫出與他她們關係如何之鐵,交情如何之深,過從如何之密,以及如何稱兄道弟,桃園結義,兩肋插刀,生死不渝的。這種借溢美有名死人的機會,順便突出一下自己,可謂一箭雙雕。所以,名人一騎黃鶴去,此地必有文章來。這樣,一大批追念緬懷,回憶暢敘,浮想聯翩,分不清真假虛實的文章,紛至遝來,令人目不暇接。

所以,由今觀古,經過尚書省國家行政最高機關或別的什麼衙門的斟酌,從《諡法》這部典籍中,找出一個字或兩個字的諡,然後由最高當局定奪,再頒布下去,給死者定性,成了中國封建社會中很當回事的一道儀式,也就不以為奇了。唯有秦始皇不買這賬,他並吞六國後,下命令曰:“死而以行為諡,則是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自今以來,除諡法。”但他死了以後,從漢開始,又照方抓藥,諡個沒完沒了,一直到大清王朝為止。在中國曆史上,甚至非漢族的政權,也不能擺脫這個精神負擔。北魏帝國在北方崛起,本是鮮卑人,胡服騎射,不習漢禮,但首任皇帝拓跋珪,上推二百年,七代祖宗,那些不過是沙漠中遊牧放羊的老漢,都封為皇帝,都給予諡號,可見諡在封建社會裏的重要性。

這些放牧的老漢能得到諡號,因為他們的後裔出了一個皇帝。所以要想得到諡,首先是一個有關的人物,方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才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立此存照。封建社會裏的諡,主要為帝王將相,文武百官準備的。有人名震華夏,而無官階;有人腰纏萬貫,而無職位,也是不能獲得諡號的。那些老板,哪怕手裏拿著十個“大哥大”,如果生在有皇帝的時代,未必會給他諡。所以,我很懷疑時下那些著書立說的歌星,影星,笑星,傳媒明星們,若在辛亥革命前,能否得此殊榮譬如杜甫詩裏“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李龜年,在唐開元時期,是數一數二的大歌唱家,其聲譽不亞於今天的帕瓦羅蒂。盡管經常在王室內部觀摩的堂會上,一展歌喉,餘音繞梁,而且,他與他的兄弟,和前麵所提到的當今的明星們差不多,擁有相當資財。還“於東都洛陽大起第宅,僭侈之製,逾於公侯。”但這位李先生死後,並沒有得到皇家頒布的諡。因此,諡的等級觀,官本位,以及美諡、惡諡的使用,和引起的連鎖反應,成了洋人不大容易搞清楚的謎,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