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很早就起了床，梳洗過後，依舊坐著發呆。文先生去世七年了，但文太太哀傷的程度並未減輕多少。文先生是個爽朗人，善拉胡琴，每天都要為夫人拉上幾段，廳堂裏終日琴聲嫋嫋。每當這個時候，文太太便像個小女孩般雙手托腮靜聽。如今文先生走了，廳堂就顯得寂寥起來。
文先生與文太太情深意篤。文先生走後，文太太悲痛萬分，想隨夫而去，但想起腹中的胎兒，終究還是活過來了。想念文先生的時候，文太太便拿出先生穿過的衣服一件件撫摸，而後貼在臉上，直到把衣服焐熱了，才又重新疊好放到衣櫃裏。
兒子到讀書的年齡了。幾天前，文太太讓女傭張媽托人找教書先生。今天正好張媽進了門，文太太便問道：“先生請的怎麼樣了？”
張媽說：“請到了，是個秀才，姓梁，三十多歲，滿肚子學問，隻是……”張媽欲言又止。文太太說：“有什麼問題嗎？”張媽低聲說：“先生去年喪妻，無兒無女，無牽無掛，按理說住到咱家教小少爺，最好不過。可是……”文太太說：“孤男寡女嗎？怕人說閑話？其實，
隻要我身子正，又怕什麼呢。再說，不是還有您嗎？”張媽一拍手，說：“這就好了，倒是我小心眼兒了！”
梁先生溫文爾雅。文太太問了他一些話，先生如實答了。就在梁先生轉身出門的一刹那，文太太心中忽然一顫——這背影是多麼熟悉呀！先生被安排在了西跨院。梁先生對小少爺教授得極是認真，小少爺的學業也就一天天進步，文太太自然很高興。梁先生除了教學，自己也用功，所以他總是睡得很晚，在燈下讀書，累了便在院中散步，在月光下背誦一些清清爽爽的詩句。
這晚，月光很好。梁先生又在院中背詩了。此時，文太太正拿出文先生的衣服一件件撫摸，一件件貼在臉上。聽到梁先生的讀書聲，文太太站起身，卻又坐下了，而後再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最終走出門，悄悄走向西跨院。透過花牆望去，此時先生正好給了文太太一個背影，那背影清瘦修長，與丈夫的背影竟是驚人的相似。
文太太癡癡地望著這背影，眼中透出了淚水。
第二天，文太太依舊起了大早兒。她把文先生穿過的衣服都拿出來，鋪了一床，接著一件件撫摸。她守著這些衣服，坐了半天。
天黑了，掌了燈。文太太叫來張媽說：“把梁先生請過來吧。”張媽遲疑了一下，去了。不一會兒，梁先生進了門。文太太說：“張媽您別走，我有事要說。”文太太起身柔聲說：“這些日子讓先生受累了。”梁先生躬身說：“應該。隻是梁某才疏學淺，真怕誤了少爺的前程。”文太太說：“先生客套。能遇到先生這樣的恩師，是我兒子的造化。”文太太拿起一件衣服，對梁先生說：“先生，您知道，我家相公幾年前就去世了。這些衣服全是他穿過的，放著也沒用。
先生若不嫌棄，不妨穿起來。隻是讓先生穿舊衣服，委屈先生了。
先生若不高興，就當我沒說。”先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張媽卻急了：“太太，這些衣服可是您的寶貝。”文太太止住張媽，靜靜地望著先生。先生說：“豈敢，感謝太太還來不及呢！”說著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了衣服就要離開。文太太卻說：“先生可否現在就穿起來，讓我看看是否合身？”
先生便將衣服穿在身上，在二人麵前轉了一圈。張媽說：“合身呢！隻是袖子短了一些。先生胳膊長，手長過膝，有福呢！”文太太說：“先生轉過身去再讓我們看看後麵。”先生就緩緩轉過身去，那背影就又呈現在了文太太麵前。此時燭光搖曳，撒了一屋的朦朧，似真似幻之間，文太太仿佛又看到了丈夫……
這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文太太便送先生一件衣服，總要先生當即穿起來，總要先生轉過身去，在燭光中望那熟悉的背影。
文先生的衣服送完了。有一天，先生對文太太說：“您給我做件新衣服吧。”說罷臉一紅。文太太就一愣，想：讓先生穿舊衣服，先生終究還是挑理了。文太太便滿臉愧疚地答應。
文太太從淶陽最好的布店買來上好的衣料，在張媽的幫助下為先生縫了一件新袍子。那晚，先生穿上了新袍子，舒展雙臂轉了一圈，最後給了文太太一個背影，說：“這衣袖加長了。”
忽然，先生轉過身來，雙目凝視著文太太說：“人不能總生活在回憶中。”文太太一怔。先生說：“你該有新的生活。”文太太眼圈一紅。
先生又揚揚胳膊，說：“一看就知道您是在用心給我做衣服呢。我胳膊長，所以便加長了衣袖。這說明從您做這件衣服的時候，我已經走進了您的心。”梁先生紅著臉說，“我……不能總當衣服架子吧。”
“撲”的一聲，蠟燭爆出了一個火花，張媽順勢撥大了火苗，廳堂裏頓時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