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晚餐,卓爾一直無精打采。桌上的客人,除了陶桃,她誰也不認識。
她很快就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陶桃的這個新男友鄭達磊。
就算卓爾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她不是已經對大家說過對不起了麼,他也用不著這麼擺譜兒,那一隻伸過來的手像蜻蜓點水,冷冷一碰就縮回去了,名片不遞也罷,卻連正眼都不看她。他很少吃菜,喝酒也隻是象征性地舉舉杯,隻是連續地抽煙。隔幾分鍾他麵前的手機就會響起來,有一次他站起來走到外麵去聽電話,卓爾發現他的個子好高肩膀奇寬,遇到門框便習慣性地彎腰;戴一副無框的眼鏡,那鏡片擦得透亮得就像沒有鏡片,露出後麵一雙深思熟慮的眼睛。他的臉型方正,鼻梁以及嘴唇處處棱角分明,寬大光潔的額頭上,幾道粗大的橫紋,在燈下給人一種曆盡滄桑和負載過重的感覺。他看上去不像個什麼老板倒像個政府官員,說是深沉吧,也不盡然,倒是有幾分陰沉;說是冷峻吧,也不準確,倒是有點傲慢。
手機又響了。他拿起電話,對方說得挺長,哼哼呀呀的,才一小會兒,卓爾看出他已經明顯地不耐煩了。他終於打斷了她,叫了一個什麼名字,然後說這不關我的事你去找誰誰吧我正忙著呢就這樣!
座中有個女人朝他嗲聲嗲氣地舉杯說:鄭總剛才那樣可不夠紳士啊,一句話不肯多說就把人打發了,你難道沒聽出來,那女孩對你有意思呢……
鄭達磊冷著臉說:你難道沒聽出來,我對她沒有意思!
陶桃臉上飛起一層嬌豔的紅暈。
不好玩。這個人一點都不好玩。卓爾迅速在心裏判斷。一看就知道此人極不隨和,像他這種類型的老板,肯定頭腦清醒意誌堅強,決不會幾杯酒灌下去,就會心血來潮要給剛認識的女士,哪怕是女友的女友去南極捐款或是提供無償資助的。卓爾立即對他失去了興趣,連他究竟是個什麼公司的老板也懶得弄清楚了,要不因為他是陶桃的男朋友,卓爾肯定抬腿就走。
隻是到晚餐快結束時,有人提起了京城下個月將要舉辦的一次國際車展,他的濃眉才倏然一挑,眼鏡片像兩盞車前的遠光燈,刷地亮起來。
這一回,聽說要進來好多國際上最流行的新款車型,展覽中心剛開始預售票就排起了長隊。一位男士說,聽說展廳將要配備同聲傳譯係統,那是由世界跨國展覽公司主辦的。我看汽車雜誌上說,有一種德國大眾生產的“寶來”轎車,帶天窗、多功能顯示器、風眼大燈、有加熱功能的真皮座椅,是一種以駕駛者為產品開發核心的全新設計理念,價格也就和帕薩特差不多,也不知會不會參展……
開始犯困的卓爾一下子精神了,耳朵也豎了起來。
不過真的好車還得是奔馳,要不就是別克係列。在座的男人紛紛活躍起來。
卓爾忍不住插嘴說:動不動就奔馳奔馳,真要想在北京城裏奔馳,還是小型車靈活,羚羊啦、賽歐啦,像隻小耗子哪兒都能鑽。不過嘛,真要有錢,本田雅閣我倒是首選。我喜歡小巧精致的車型,掉頭靈活。
有人隨口問:幹嗎那麼在乎掉頭啊?
卓爾說,遇到塞車,我好隨時掉頭改線重新擇路啊。
那個叫鄭達磊的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
卓爾在過了三十二歲生日那天起開始迷戀汽車,至今已有三年車史。京城逢有車展,卓爾的身體裏早早就加滿了汽油。但卓爾愛車,愛的不是機器,不是發動機功率儀表盤保險杠前燈後燈那些功能性零部件,卓爾偏愛汽車外形的款式和顏色,還有座套呀雜物盒茶杯支架呀那些零七八碎的小玩藝兒。卓爾開了三年車,座套已經更換過六次了,從夏季用的竹墊涼席珠簾,到冬天用的皮革混紡純毛座套,挨個試了個遍。卓爾還有一個絕招,能從偌大個停車場上無數輛轎車裏,一輛一輛地把每輛車車主的性別,不大離兒地一一指認出來。
男人和女人喜歡的車,就是不一樣——卓爾的話多了起來:男人開的車,外殼上多一半總是落滿塵土,玻璃髒髒的,後座堆滿了各種東西。女人開的車,哪兒哪兒都是幹幹淨淨,座位上有漂亮的靠墊,座套的顏色鮮豔,駕駛台前麵,一定掛著可愛的小絨貓小布狗,還有香水盒香水瓶什麼的。如果是個有了孩子的女人,後座玻璃前的雜物架上,肯定堆滿了玩具娃娃,金發的黑發的漂亮的醜陋的排排坐,像個流動的商場貨架,一路開過去,街上的行人全都免費欣賞。
陶桃插話說:這樣的車最容易被人追尾,讓後頭的車分散注意力,造成交通事故。那天我就看到一輛……
有人打斷了陶桃的話,問卓爾怎樣打扮自己的車。
卓爾隨口說:我的車裏全是布娃娃,至少有一百多個吧,除了我開車坐的地方以外全都是,人都以為我是娃娃工廠送貨的呢。
那個晚餐接下來的時間裏,座上的男賓與卓爾找到了共同的話題,那裏頭裝滿了汽車信息,從奧迪到雪鐵龍,從勞斯萊斯到寶馬,從速度到耗油,從安全氣囊到未來的汽車衛星導航係統,酒店包廂變成了一輛高速行駛的超級轎車,越過了樓頂在空中呼嘯。
而女主人陶桃,卻是一個沉默的乘客。陶桃一言不發,因為陶桃插不上話了。陶桃是銀行的部門經理,辦事用銀行的車,有司機。上下班有班車,節假日上街就叫出租車。陶桃說女人開車太緊張容易長白頭發,她不喜歡開車但熱愛坐車,所以卓爾有空兒時會拉著陶桃到處去逛,遠到京津高速公路邊去吃海鮮……
鄭達磊的手機又響了,他聽了一會兒,放下電話對大夥兒說:對不起,剛出差回來,公司有點急事,我得去處理一下,失陪了。鄭達磊看了看表,對進門來送水果的服務生揮了揮手:小姐,埋單!然後又俯下身對陶桃說,讓她自己打車回家。簽完單後,他從衣帽架上拿起外套和公文包便匆匆走了。
二
卓爾當然不能讓陶桃獨自一人打車回家,她隻能說:陶桃我送你。
你覺著怎麼樣啊?陶桃剛一坐進車裏,就迫不及待地問卓爾。
什麼怎麼樣?卓爾故意裝傻。
問你對鄭達磊的印象啊。陶桃嗔怪地說。
你問我?不等於白問?你還不知道麼,我這人,對男人一向感覺錯位,不是麻木不仁就是自作多情。卓爾敷衍著。你自己看著好就行唄。
卓爾的回答顯然很讓陶桃有些失望,輕聲加了一句:我不是早就在電話裏跟你說了麼,這幾年遇過那麼多人,就他真讓我動心了。
卓爾盯著路前方的紅綠燈箭頭,過了左拐的大彎,突然問:
噯陶桃,這個鄭達磊,真的很有錢麼?
陶桃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他原來是搞技術的,後來下海創業,組建了這家公司,說是個總裁,其實也是給人打工。不過那家公司規模挺大,他好像還占有幹股,每年年薪加分紅,十幾萬總有吧。噯,我可不是看上他有錢,他吸引我的是魄力魅力和實力……
卓爾嘻嘻一笑,蹦出一句話:
陶桃,依你看,像我這樣的人,在哪兒才能弄到錢啊?比如,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兒繼承遺產什麼的……
陶桃在卓爾腿上狠狠捶了一下說:以前有那麼多機會,都被你糟蹋了,到手的錢也不識數,怎麼突然又喜歡上錢了?
卓爾差一點就要把南極的事告訴陶桃了。終於忍了又忍,苦著臉說:是啊,我已打算痛改前非,重新認識金錢的價值。哪天你帶我到銀行去參觀參觀,看看天下究竟有多少錢在路上旅行。
一路上卓爾胡亂瞎扯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把陶桃送到樓下,車子沒熄火,她看著陶桃餘言未盡地一步一回頭,慢慢走進黑暗的門洞。卓爾等著陶桃一步步爬上樓梯,望著五層樓上那個漆黑的小窗亮起來,然後,會有一隻柔軟的胳膊從窗口伸出來,朝她揮揮手。陶桃手指上的那枚珠戒在燈光中幽幽閃爍,像一隻掠過夜空的螢火蟲。
每次她們都這樣告別。其實卓爾並不覺得有這樣的必要,但陶桃說她害怕。如果回來得晚,她必須要讓送她的朋友,親眼看到她開了燈上好了門鎖再離開,才會覺得安全。這個大都市裏的獨身女人,像大商場晚間打烊時的珠寶黃金櫃台那樣,把自己隔著玻璃一道道上鎖。
但卓爾不。卓爾不害怕,卓爾練過幾天跆拳道,總希望能有機會露一手。
卓爾把車小心掉了頭,猛地起動,一會兒就上了白頤路。
都市的夜晚,似乎比白晝更明亮。金色的街燈橙黃的橋燈血紅的霓虹燈,像是有無數個太陽正在升起;家家窗口瀉出來的吊燈筒燈台燈溫柔的亮光,連月亮也不再有陰晴圓缺。車燈如流星雨橫著狂掃街市,銀白色的一條河,流著流著就流成了紅色。都市的夜空夜夜星光燦爛日月同輝。
都市沒有黑夜。都市的女人被黑夜照亮。
卓爾沒有像往常那樣打開車裏的音樂,她不想讓無論是快樂還是憂傷的音樂,給自己亂糟糟的思路添亂。鄭達磊臨走的時候,那道詢問的目光,從他的鏡片後麵透出來,越過了陶桃的頭頂,像一根根雨絲般的細針紮在卓爾臉上。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此刻仍留著那一陣犀利的散箭,涼颼颼劃過皮膚的感覺。
一盞碩大的紅燈,如同一頭巨獸血紅的獨眼迎麵撲來,飛碟般發出炫目的光芒。卓爾急急刹車,她係在車前窗下的那隻小絨兔子,也搖擺著長長的耳朵,劇烈地晃動起來,在紅光的映襯下竟然像被剝了皮似的鮮血淋漓。剛才的飯桌上,卓爾逗那些人說自己車上有一車娃娃,其實,這隻獨一無二的小絨兔,才是她的最愛。
她為什麼就不能把南極的事告訴陶桃呢?自她搬到望京去之後,她和陶桃的見麵少了許多。也許是由於鄭達磊的出現,前一段陶桃也沒工夫搭理卓爾了。但卓爾還是覺得,在她和陶桃之間,好像有一種比地麵距離更無法測量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把她們隔開。卓爾說不出那是什麼,她看不見它,隻能偶爾察覺到它,如同一條遊動的蛇,冷不丁從草叢中躥出來。
卓爾忽然覺得怪對不住陶桃的,為著剛才在車裏,自己對陶桃急切的提問,表現得那樣漫不經心、不坦誠、不熱心和不夠意思。
如今陶桃有了一個可心的男人,她本該為陶桃感到慶幸的。
畢竟,她和陶桃有過那麼一段共同的漂泊歲月。就像蒼茫的大海中隨波逐流的兩個落水者,抓住了同一塊浮在水上的木板。她們彼此都已是衣衫襤褸,甚至赤身裸體,由於她們身體上最隱秘的部位都已暴露在對方麵前了,她們之間再沒有什麼可保留可難為情的。她們把手裏僅剩的一塊被海水泡漲了的餅幹,還有盛著最後一滴雨水的水壺,交到了對方手裏;她們用自己的長發披灑下的陰影,為對方遮擋陽光;用兩個人的雙腿做槳,合力在水上劃出一個個前進的漩渦。她們小心地避開鯊魚,繞過無人的荒島,一個睡去的時候,另一個數著天上的星星;一個餓昏了的時候,另一個輕輕地用歌聲喚醒她……終於她們的腳趾觸到了柔軟的沙灘,一隻手拽著另一隻手,她們爬上岸的時候,連頭發都纏結在一起了。
那時她們比現在年輕。兩個年輕的單身女人,從兩個剛剛結束了的故事中走出來,正要走進後來的兩個故事中去——無論是鯊魚還是荒島,是風浪還是舢舨,都正好符合她們關於曆險的全部理想。
紅燈消隱在黑幕中,窗前的小兔子忽然像是鑽進了草叢,閃著綠瑩瑩的眼睛回頭瞪著她。卓爾踩了一腳油門,剛想加速,卻發現自己並錯了線,這意味著她得從前麵的橋下繞一個大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
三
那一年,卓爾剛剛從加拿大回到北京,原先和劉博結婚時住的他父母的房子,是不能再去了;卓爾的父母都已先後去世,雖然弟弟卓越有房,但卓爾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獨立的空間。那時候中國的廣告業好像還沒有完全覺醒,卓爾拿著她在國外的那張工藝設計畢業證書四處求職,一時竟無人賞識。卓爾隻能用她有限的一點點錢,先租一處價格低廉的小房子,住下來再去找工作。有朋友給她介紹了地鐵沿線八角站附近的一套兩居室,與人合住,房租一人一半。
急於安頓下來的卓爾,把她的全部家當——兩隻大箱子和一大堆紙箱,塞進了那套窄小的單元房門廳時,看見另一間屋嚴嚴實實地上著鎖,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起來問一聲,那個“同居”的房客,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卓爾走進了隻能容一人轉身的衛生間,在廁所蹲坑一側的洗手池上方,一眼望見了與那灰蒙斑駁的水泥牆極不相稱的一麵精致的鏡箱。打開鏡箱,裏麵的玻璃隔板上,有一瓶浴液、一瓶洗發露、一瓶摩絲,都是啟了封的,晃一晃,裏麵咣咣響,剩了不少。還有一把梳子,上麵沾著一根絲線一般長長的栗色頭發。
是個女人。卓爾鬆了口氣。
但卓爾入住後,一連半個月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個女人的蹤影。卓爾每天早早起床,搭早班地鐵進城,滿世界奔走去尋找合適的工作,回到住處早已天黑,身子累得散架,胡亂對付些方便麵包子什麼的,倒頭就睡。她是從廚房的垃圾桶裏,以及廚房外的陽台晾曬的衣物上,瑣瑣碎碎點點滴滴地熟識她的同屋的——
比如說,“娃哈哈”酸奶的空盒、“燕窩蓮子八寶粥”的空罐、法國“卡泊尼深圳紅”葡萄酒的空瓶、“德芙”巧克力的包裝紙、“德利斯”火腿腸的塑料袋、“無錫排骨”的錫紙、新鮮的荔枝殼和柚子皮,還有吃剩的速凍餃子和餛飩,就連方便麵都是碗仔的,用完就扔了。那種碗仔的“辛拉麵”,卓爾從來舍不得買,卓爾吃的都是比較價廉物美的簡裝“康師傅”。有一次卓爾在廁所的塑料紙簍中,瞥見一種“絲網超薄護翼衛生巾”的包裝袋,那是最貴的牌子,像個吸血鬼,一個月就得被它吸去幾十塊錢。那些在陽台上濕淋淋滴水的乳罩內褲什麼的,卓爾本不想理會,但卓爾也得晾衣服,將那女人的東西往旁邊挪一挪,商標就蹦到眼裏了——“黛安芬”肉色蕾絲胸衣及底褲、“ESPRIT”名牌內衣。卓爾剛從資本主義國家回來,國內的名牌不甚了了,但“ESTEEIAUDER”也就是“雅斯蘭黛”這樣的國際化妝品名牌,還有“CHANEL”也就是夏奈兒這種國際名牌香水還是認識的。卓爾想自己是遇上個富婆了,人未見已是先聲奪人。再轉念一琢磨,覺得不大對頭,既是富婆,還用得著在這月租八百塊的舊房子裏,跟個陌生女人合住麼?京城什麼樣豪華氣派的高檔住宅,沒給富爺富婆們預備下呢?
這是一個奇怪而神秘的女人。卓爾覺得自己像一個拙劣的偵探,被迫窺視著同她不相幹的個人隱私。那個女人把自己瑣屑的垃圾一件件攤開來讓卓爾過目,令卓爾有些難堪。
每天清晨,卓爾拎著那些垃圾袋去樓下倒,她是偵探兼清潔工了。
有時卓爾故意晚些出門,希望能等到那女人起床。但那個女人似乎總是要等到她走了才會醒來,卓爾隻等到過一張紙條,請她把當月的房租四百塊錢留在桌上。那字兒是用碳素筆寫的,使卓爾意外的是那字跡居然中規中矩的十分秀氣。卓爾按照要求把錢留在桌上,覺得有點像毒品交易的方式。半夜時分,熟睡的卓爾偶爾會被房門上鑰匙轉動的響動吵醒,矇矓中,聽見高跟鞋嗒嗒的腳步,然後是衛生間長時間嘩嘩的流水聲。若是卓爾要上廁所,剛擰亮自己屋的燈開門出去,隻見長裙一閃,那女人的門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