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的春天多風,還有時時突襲的沙塵暴。明朗而詭譎的風沙天氣,作為今天都市女人的活動背景,比較貼切。
卓爾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掠過了山頂。
禿了一冬天的山,已經變得毛茸茸,一層淡淡的綠,就像一個光頭剛剛長出一層頭發茬子,發根蓋不住頭皮上的那些亂石疤痕。腳底下的灌木稀稀拉拉,若有若無,一眼望去倒是綠了一大片。再細看,那塊岩石上一棵突兀的小樹,發出了一片片晶亮亮的嫩葉兒,陽光從背麵照過來,那樹葉薄如蟬翼,能掐出水來似的;就像卓爾小時候,夏天逮了螢火蟲,灌在一根蔥管裏,一亮一亮的那種半透明的蔥心綠。
山綠了,草綠了,水綠了。有人說,每年一到這時候,京城裏憋了一冬天的男男女女,就像貓叫春兒似的,開車往郊外去了,越遠越好。
她的手機忽然響起來。起初卓爾以為是鳥叫,在空中,小鳥歡叫著與你擦肩而過啊。她四下左右找那隻鳥,最後發現鳥叫從她背包的側袋裏發出來。她伸出手去掏手機的時候,座椅猛地晃了一下,明知有皮帶扣拴著,也嚇出她一身冷汗。
卓爾哆嗦著說:哎哎你猜我在哪裏?在天上。你肯定想不出來在空中打電話的滋味,就像外星人,真的……
電話裏的聲音說:你又上蟒山森林公園啦?
可不嘛,我得對得起這一頂2萬多塊錢的滑翔傘啊。
卓爾正在玩一種滑翔傘。它有點類似小型熱氣球,長方形的扁平雙層氣囊浮遊在半空,像一頂小小的降落傘,人“吊”在下麵的懸空座位上,有高度表和各種控製方向、用來拐彎或是“刹車”的線繩,可以從容地操縱氣流,在周圍這一片天空中自由悠蕩。時而懸浮不動,時而飄過山巔。山下的人假如仰頭望去,卓爾就像一隻正在打撈空氣的吊籃。
電話是一個叫阿不的女孩打來的。她的聲音像一支水槍,衝著卓爾猛灌:
卓爾你快回來,那個DD要上狼牙山自殺,已經上了長途汽車了,幸好讓A小姐發現給追回來了,我們大夥正勸著呢。不不,她這會兒已經好多了,說下回不上狼牙山改吃安眠藥吧。你聽聽,咱可不能不管她呀。大夥說好了,今晚在“火焰山”聚會,讓DD散散心開開心,給她一點重新生活的勇氣……
一陣風吹來,卓爾呀了一聲,身子歪了歪,手機差點就成個炸彈垂直落下去。
阿不其實是個外號。阿不姓布,原名叫布小霞。阿不得這個外號是罪有應得。無論是誰跟她說個事兒,她吐出的第一個字兒準保是個“不”。比如說,卓爾問她說你新買的那件衣服是什麼料子呀?阿不說:不。卓爾說是棉布的呀?阿不又說:不。兩個不都是不,但前一個“不”不是棉布的布,後一個“不”是真的不。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真是令人煩透了,這麼費勁誰還跟她說話呀。但卓爾偏喜歡跟她這麼扯來扯去的,孤獨的阿不就跟卓爾成了莫逆之交。阿不向卓爾透露:這個毛病是她媽給慣出來的,一小兒她媽就告訴她,人跟你說話,你先得說一聲:對呀。然後再表示反對不晚。阿不照著她媽教的去做,不知怎麼的就把“對呀”學成了“不”。
卓爾是在同一大堆互不相幹的人結伴去爬山時認識阿不的。那天下了山,大夥去鄉村野店吃晚飯,吃飯規定是AA製的,吃完飯交了費,正要起身走人,從卓爾腋下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搶過卓爾身邊那個小夥麵前的一隻煙盒,使勁晃了晃,嘻嘻笑出聲來:哈哈,還有一根兒,算我撿著!抓著那煙盒兒就跑了。卓爾抬頭看,卻是個女孩,十八到二十八歲之間吧,看不太準確的。出了大門,那女孩已在卓爾的富康車前等著。她把煙頭一扔說:搭你的車行不?我身上一分錢都沒啦。
後來卓爾一直好後悔,那天應該回答她說:不!
但卓爾從不忍心對阿不說不。去年秋天,有一次阿不說卓爾我帶你到我鄉下的莊園去做客吧。一聽莊園卓爾的眼睛都直了。不過阿不沒有車,是卓爾開車帶著阿不去的。鄉下好遠,翻了好幾座山,眼看都山窮水盡了,前麵總算出現了一些東西。卓爾沒有看見莊園甚至也沒有看見房子,隻是看見山崖下一片廢墟樣的殘垣斷壁,一個皺巴巴的老農還有十幾條凶惡的黑狗。那些狗看見阿不,嘴裏都發出了不不不的狂吠,阿不說你聽啊,它們都在說歡迎歡迎……卓爾的目光掠過山坡下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阿不自豪地介紹說這就是莊園的主體工程。卓爾不解地問阿不幹嗎種那麼多玉米?阿不說那是用來喂狗的。卓爾又問阿不,養那麼多狗幹嗎呀?阿不奇怪地反問說:幹嗎?看守玉米呀。
卓爾笑岔了氣。
離開莊園的時候,阿不送給卓爾一大堆金燦燦的老玉米,裝滿了汽車的後備箱。阿不在車裏頻頻回頭對卓爾說:你看吧,這座山早晚會變成森林,等我再有錢的。
阿不十八歲高中還沒念完,就輟學去了俄羅斯,在布拉戈維申斯克附近一個中國人開的農場,承包了幾個大棚種植平菇香菇和鳳尾菇,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她帶著錢在莫斯科彼得堡玩了一大圈,最後在莫斯科郊外的白天,認識了一個英俊的俄羅斯金發小夥,他們的交談不用語言隻需要眼神和動作就夠了。阿不和他在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樹葉沙沙響夜色多麼好的晚上,有一天早晨小夥子單腿跪地,吻著她的手吐出一大串渾濁的語音,當阿不終於猜懂了那是在向她求婚,嚇得她第三天就飛回了北京。回來後,她用剩餘的錢在北京郊外買下這片荒山,說是為了到這裏來看星星看月亮,這麼藍的天空,種出來的玉米都是藍色的呢,像俄羅斯小夥的眼睛。
阿不的每一次愛情,如風如霧又如電,來無影去無蹤。
卓爾怎麼能不喜歡阿不呢?就像阿不喜歡卓爾那樣。
但卓爾並不經常和阿不泡在一起。
因為卓爾不想把自己變成阿不。當“另類”變成刻意的模仿被趨之如鶩,當所謂的另類已變成主流,有一些人必定要悄然退場的。卓爾不喜歡另類這個詞,因為她天性叛逆,她不入任何一“類”,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個體。
卓爾用對講機與地麵的教練說話,說她有急事要回城,希望立即降落。教練回答說目前的風向沒問題,可按規定動作往山下的滑翔基地降落。教練似乎有點不放心,又在對講機中一步步指揮著她這樣那樣,怕她操作不當傘繩擰在一起造成滑翔傘失控。卓爾剛剛單飛的那會兒,有一次就差點兒直直地墜落到十三陵水庫裏去。嚇得那個教練從對講機裏傳來的聲音,刹那間變成了烏鴉慘烈的怪叫。
此刻的卓爾在空中輕舞飛揚,操縱繩在指間得心應手。像一片徐徐飄飛的樹葉或是一隻乘風歸來的仙鶴。幾年前有一次她和朋友們到蟒山爬山,頭頂上飄過一隻隻色彩鮮豔的滑翔傘,一下子就把她的視線吸到天上去了。那一陣子她狂熱地迷上了這種被她稱為“幽浮”的運動,她當即報名參加了那個華聯航空俱樂部,花了一千多塊錢參加培訓,然後買下了自己專用的滑翔傘。
對於京城白領熱衷去的郊外度假村,那些關在屋子裏玩的保齡球乒乓球遊泳台球什麼的,卓爾從來都不屑一顧。她隻喜歡戶外運動,比如說蹦極攀岩和滑翔傘——
想想啊,從山頂上的那座塔基起飛,忽地離地升空,飛過湛藍的水麵,越過綠色的山巒,像一隻大鳥在風中遊蕩——那是怎樣的無羈和放浪呢!
卓爾一直都渴望飛翔。
但卓爾與滑翔傘的熱戀很快降溫。她發現自己僅僅隻是在空中滑翔而已,那傘的形狀是固定的,它不是翅膀,真正想飛是飛不起來的。由於沒有動力,卓爾擅長的主動性與進攻性,全都使不上勁。大多數時間,她隻能被風左右著,順風漂流,真正想要操縱它,比如加速啊翻飛啊俯衝啊,都是不可能的。她覺得自己就像坐在一隻大風箏上,被一根無形的線連著地麵……
但卓爾在地麵上實在已經呆得太膩煩了,就算滑翔傘沒有翅膀,到天上來透透氣,也算是一種精神享受吧。這叫休假麼?不對,是放風,憋了一冬天啦,也該給自己這個城市囚徒放放風了。
尤其是,卓爾如今既然去不成南極,不到天上來溜達溜達,又能去哪兒呢?
二
卓爾慌慌張張趕到那家叫做“火焰山”的酒店。這家酒店以寬敞的大堂和歌舞聞名,天天賓客盈門。到了晚上十點以後,顧客就可以同表演者共舞同樂,阿不選中這個地方,要的就是這裏的氣氛。
她剛一進大廳,就聽見一陣放肆的哄笑,像下了油鍋的青菜劈啪炸響。其中那個尖銳猶如鴿哨的聲音,絕對是阿不無疑了。在大廳盡裏的一角,A小姐B小姐C小姐正圍著D小姐笑得人仰馬翻。DD染成赭紅色的長發像一束火把在腦後晃蕩,細眉高挑麵色粉潤,一點都看不出要去狼牙山自殺的樣子。卓爾的目光飛速地從那些女友們容光煥發的臉上掃過,一個個都是風輕雲淡神閑氣定。卓爾鬆了口氣,心想如今還是女人爽快,說自殺就自殺,說不自殺就不自殺了。
大家見了卓爾,都站起來與卓爾抱成一團。DD眼淚汪汪地把卓爾摟得好緊,說卓爾啊你的氣色不太好呢,又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說出來大夥給你擺平——倒好像幾個小時前想要輕生的是卓爾似的。
莫非她們都知道南極的事了?不像啊。真有點風吹草動,她們關於南極的提問就會像彩旗一樣嘩啦嘩啦飛舞了。這會兒,她們已把卓爾扔在一邊,興高采烈地開始談論SOG0——崇光百貨最新的皮鞋款式,談論百盛打折的女士皮衣,還有電視劇和美國大片。女人的話題像一個旋轉的彩色魔方,一個格子一個格子隨意擰過去,一會兒組成一個單色的整麵,一會兒又跳躍成絢麗的圖案。
卓爾準備好的所有那些安慰DD的話,看來一時還用不上。
卓爾開車的一路上,搜腸刮肚地考慮著如何才能拯救DD小姐,把她從絕望之中拽回來。一個女人若是為情輕生,心傷無藥,靠她自己用時間去養,天長日久,養好了就活過來,養不好,人活著心已經死了。友人的語言慰問隻是膏藥,塗上好一陣兒,不塗就複發,說到底是沒用的。但DD不是為情而是為財。去年她把親朋好友集資的一千多萬,投入納斯達克股票市場,沒多久竟然翻了一番。但那筆巨款未等兌現,DD已經迫不及待地在京城用前夫留給她的一處郊區別墅作抵押,貸款幾百萬投資了一家網絡公司,就等著把天下的財富一網打盡了。好夢剛開了頭,納斯達克卻像尼亞加拉大瀑布一路狂跌飛流直下,那一千萬連個影兒都沒見著就已化為烏有。等她發現網絡公司每台電腦都是個漏錢的網眼,那一根根電線連通的全是一個個無底的黑洞,貸款已經升至她無力償還的數額,並且利息驚人。親朋追索集資款加銀行討債,弄得DD焦頭爛額。聽說DD要把別墅低價賣了,但如今別墅太多一時還賣不出去,隻能到處拆東牆補西牆,沒有人知道她將如何收拾殘局,不上狼牙山還能怎麼著呢?卓爾想一想都出一身冷汗……
卓爾惟一能為DD做的,也許隻能是暫時先讓DD的心裏得到某種慰藉與平衡。卓爾決定把自己人生最悲慘最黑暗的往事,講一點給DD聽,好讓DD覺得倒黴的事情並不隻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卓爾也曾輝煌過啊,百十萬元的資產,也算是小富姐一個了吧,還不是說沒就沒。在北海那個鬼地方,在地產價格最高的那一年,卓爾執迷不悟地傾囊而出,結果全砸在手裏最後低價賣出幾乎血本無歸,連飛機票都買不起灰溜溜坐了三天火車回到北京……最後怎麼著?還不得用自己的舌頭舔幹淨身上的血再咬著牙好好活下去……
一個女人若是經曆過這樣的大起大落,還有什麼事兒招架不了的呢?
人齊了,上菜!有人喊。紅的白的啤的,剛才都點完了,一塊兒上!
白色的泡沫溢出來,是女人心裏的煩惱;沉澱下來那杯黃色,是女人的膽汁;紅酒是女人的血,由於被生活太多地抽取而日漸稀薄;白酒濃烈,看上去卻是透明得什麼都沒有,像女人未來的日子;酒杯碰撞,破裂得清脆而溫婉。一條條細細的小溪,帶著朝露晚霞與落葉的顏色,從女人身體中流出來又流回身體裏去,漸漸地熱烈激越起來,開始湍急地奔流。辛辣酸澀攪擾著刺激著女人的身體,腮邊掛上了幹紅的顏色,頭腦裏泛濫著米黃色的泡沫,就連手勢舉止也帶有了白酒的誇張與力度。酒精混合著五色的菜肴,女人的話語變得繽紛而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