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現在不“作”更待何時(1 / 3)

九點九點,九點是OFFICE先生小姐的一個精神魔咒。萬一過了九點你的一隻腳還沒踏進寫字樓,水晶鞋就會從腳上自動脫落,馬車和駿馬也都還原成了南瓜和老鼠。

九點差三分,寫字樓的電梯門一打開,你聽聽樓道裏那雜遝的腳步聲,一色兒鱷魚袋鼠的腳後跟,鞋底兒都不沾地似的,從半空中直接就躥過去了,全是誌願者救火隊成員,再不濟也仿得以假亂真。困倦的眼睛沒醒透,臉是冷的,笑容敷衍在顴骨,每根眉毛都掛著警惕。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可要記住,對你講別人壞話的人,當你一轉身,準保就對別人說你的壞話。走廊裏呼機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一串,響得跟警車鳴笛似的,鬧不清誰是誰的了。寫字樓新的一天,就在這些匆忙繁亂的聲音中開始,然而,辦公桌低低的隔斷後麵,廝殺與爭奪卻悄然無聲。

那充滿了敵意的目光,從卓爾到天琛的第一天,就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了。盡管卓爾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她卻能感覺出這目光的性別。

這種目光多一半來自女人,不是暴風雪的那種狂烈,而是小刀子似的嗖嗖陰風,雖然綿軟,卻是冷不防地掠過,在你的臉上留下指甲抓撓的印痕。

其實卓爾心裏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裏。

她既然重新回到了OFFICE,她的每一天都應該開開心心。她首先兌現了最初的承諾,在“天琛”附近的一條小街上看好了一家咖啡館。那天午休時她請齊經理喝咖啡。雖然主要是為了答謝齊經理,但她把辦公室所有的男士小姐也都一塊兒捎上了,包括G小姐。卓爾花掉了未發工資的二十分之一左右,結果是齊經理不領情,而G小姐更不領情。G小姐一直用小勺在自己的杯子裏一圈一圈地攪拌,直到把咖啡攪得冰涼也未喝一口。G小姐也許是有特異功能的罷,她攪動咖啡的時候,齊經理的杯子裏竟然翻起了泡沫,齊經理的眼神猶疑心思紊亂,說起話來就像一頭磨麵的驢,被那把小勺支使著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眼光不時從卓爾臉上倏然掠過,然後像咖啡杯裏的熱氣,一點一點消散在G小姐的冷眼中。

新來乍到的卓爾必須盡快讓同事們領教自己的魅力,她不會讓聚會冷場,興高采烈地講起了關於廣告的趣聞,那類笑話就像大風天帽子上的塵土,撣一撣就下來了。她說你們肯定知道電視上那個衛生棉的廣告吧——“用了它就可以騎自行車、打網球,還可以遊泳哦。”結果怎麼著?一個小男孩急急地跑到店裏去買衛生棉,以為用了它就可以在水上漂起來了。眾人哄笑。卓爾又說,其實台灣的衛生棉廣告就比我們做得好,喏,用一瓶紅酒做道具,先倒一些酒在杯子裏給大家看,然後讓棉條從瓶口出入兩次,它比瓶口細多了。然後把棉條扔到瓶子裏去,再把紅酒瓶倒過來——沒有一滴酒滲漏出來,最後切入產品商標,廣告就完成了……

齊經理聽得眼睛溜圓,嘖嘖稱讚說這個創意比那個在床上翻滾的生動多了。他正要往下發揮,突然住了口。G小姐用小勺輕輕敲打著盤子邊緣說:我認為這個廣告給人不健康的聯想。卓爾愣愣問一聲:你的聯想可真豐富,你都聯想什麼啦?

G小姐憤然起身,像一根清潔的衛生棉條,飄然而去。

女人之間的戰爭既然假借衛生棉條而起,接下來,當然順理成章地在洗手間展開。那些日子,卓爾用依勢丹新千年推出的粉紅色化妝包,其中那支瑩白美膚精華素真叫人心愛。她到洗手間補妝,G小姐即刻隨行,看似無意地,手中那一款粉紅色隨手擱置在洗臉池台麵上,竟然同卓爾的一模一樣。卓爾有什麼可炫耀的呢?第二天再上洗手間,早早地就有一套“資生堂”在等著卓爾了,是關之琳做廣告的那一款,僅眼霜就八百多。化妝品沒等抹在臉上,已經為女人贏回了麵子。

無聊!卓爾在心裏暗暗罵道。女人的敏感就像皮膚,天還沒大熱就開始塗防曬霜了。幾天後卓爾才恍然大悟,原來齊經理是單身,G小姐是未婚,而她卓爾離過婚目前也正耍單。未婚男女不成眷屬必成冤家啊。看來天下的好男人已屬珍稀動物,有一個看著還算順眼,女人已大打出手。古代的特洛伊戰爭因美人發生,但今天的辦公室之戰卻為男人而起——這真的是一個競爭的時代,盡管卓爾不屑與G小姐競爭,但女人之間有了競爭意識是大大的進步,令卓爾心情複雜。有人說女人真正的敵人不是男人,而是另一個女人或是女人自己,倒有可能列入至理名言。

讓卓爾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麼經常遇到G小姐這樣的女人?卓爾自認姿色平平,不足於對栗色頭發構成威脅,G小姐卻已經嚴陣以待反手回擊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在日常舉手投足中有失檢點,才使得周圍的女人將她視為洪水猛獸?這麼一想,卓爾心裏又生出些暗暗的得意。

廣告部的男人們對這個新來的女人,充滿好奇因而忙裏偷閑地表達出過分殷勤,這無疑是火上澆油,使得卓爾迅速引火燒身。卓爾想,如果說男人和女人的戰爭猶如水火——火能把水燒開,也能把水燒幹;水能把火撲滅,水上浮油也能將火點燃;那麼,女人和女人之間一旦發生了戰爭,便是生死存亡,生命攸關。那一顆引燃的火星總是從男人的煙灰中彈出,但男人卻是隔岸觀火最後坐收漁利。

戰爭既已一觸即發,卓爾心裏就滋生出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思來。

那幾日,齊經理無論拿什麼樣的規劃或是文件來找卓爾,卓爾一律持否定態度。她麵對文案侃侃而談,一二三點切入要害,然後再告訴他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應該那樣而不應該這樣。卓爾單單憑借本能,就知道齊經理是多麼願意同她反反複複地討論磋商,多麼心甘情願地被她一個又一個的主意折騰。卓爾說你這廣告部也太沉悶了,缺少現代氣息。齊經理立馬撥錢叫卓爾買回巨幅黑白圖片,覆蓋了整整三麵牆壁。卓爾說廣告人必須得學習西方先進技術,過了幾天廣告部傾巢出動參觀國展中心以及京城所有正在舉辦的最新展覽。G小姐當然可以不去,但由於G小姐每天換一套時裝不能白換,所以還是去了。那套具有透視效果的黑色蕾絲花邊內衣,穿到第三回終於吸引了齊經理的目光,他說G呀你的皮膚怎麼局部變黑,我給你半天假不扣工資你趕緊到醫院去看看可好?把G小姐當場氣得連臉都索性一塊兒黑了。

在卓爾看來,無聊的事,必須得用無聊的手段才能解決。

戰火迅速蔓延,G小姐越是挑釁,卓爾越發來勁;卓爾越是寸步不讓,G小姐越發得寸進尺。到了周末,卓爾拿著兩張小劇場的戲票,在齊經理眼前晃來晃去,當著全辦公室的人邀請齊經理當一回小資。齊經理若是說不去,後麵有的是黃雀;齊經理若是去了,下周的戰爭肯定又升一級。小G的挑釁在暗處,卓爾的回應都在亮處,十幾雙眼睛明察秋毫,誰是誰非是有目共睹的。輪到卓爾出擊,原本心裏就不鬼祟,所以放肆的挑逗也在明處,小G在暗處設防,倒是防不勝防了……

這年春天,“天琛”廣告部的工蜂們,一改往年隻知采集不知釀蜜的陋習,辦公室整日花氣襲人,爭奇鬥豔,倒顯出了幾分前所未有的活力。卓爾的試用期還不滿一個月,廣告部已是硝煙彌漫,將先前人事關係上的隱患逐一顯現;卓爾在廣告理念上與齊經理的分歧,更將以往工作的瑣碎與平庸暴露無遺。齊經理既有從善如流的品格,又有憐香惜玉的慣性,於是隻好在卓爾各種直言不諱的建議,與G小姐咬牙切齒的抱怨中搖擺不定。他沒有服從G小姐的命令將卓爾辭退,也許是因為人手短缺他還指望著卓爾能在關鍵時候幫他一把。而在卓爾那裏,隻顧自己痛快著,一時也不甘先行撤退,心想大不了就是走人,早走和晚走也沒什麼兩樣。反正一時去不成南極北極,在這地球上走到哪裏都是一樣。即便是置於死地也不怕的,古人早就說了,置之死地而後生啦。

這期間,鄭總經理和副總經理一起到廣告部來過一次,據說在這裏呆了一個多小時。他來的時候卓爾恰好外出辦事了,不知道他都問了些什麼,別人都對他說了些什麼。卓爾隻是聽說,鄭總一直耷拉著臉對廣告部的工作很不滿意。

偶然間,卓爾會想起在中糧廣場的珠寶櫃台上,第一次向她介紹翡翠,提到翡翠鳥的那位白發老頭兒。

好幾次,午休或是閑空的時候,卓爾在公司的樓裏轉悠,朝那些開著門的辦公室東張西望,心裏希望能在什麼地方,哪怕是洗手間門口,碰巧遇上那位老人。但是卓爾一次次坐著電梯上上下下,除了九層是個陳列館嚴加封鎖不得入內,她像一個幽靈般逛遍了整棟小樓,卻始終沒有見到他,就連個影子也沒有閃過。

卓爾隻見到每一層樓的空白牆壁上,都懸掛著一幅幅方形的漢字。每個單字都被寫成像一台三十五英寸的電視大小,白底黑字,遠遠看去,走廊過道變成了錯雜著一棟棟白牆黑瓦的微縮江南民居街巷,樓裏不見珠寶的脂粉氣,卻像一座莊重清雅的中國古代藝術博物館。

“瑭”、“瓔”、“璋”、“璜”、“璦”、“壤”、“珙”……

卓爾一路默念過去,好幾次卡了殼,不知那個字該發什麼音。

那個老頭兒仍是無影無蹤,隱身人一般,躲在那些斜玉旁的漢字背後。

卓爾終是忍不住,有一次問齊經理,那個曾經在中糧給你們公司做口頭廣告或者說產品宣傳的資深翡翠專家究竟是誰?他在哪裏?為什麼看不見他?

卓爾還把那老頭的模樣,如此這般地詳細描繪了一番,包括說話的口音。

齊經理聽得一頭霧水,茫然搖頭說:從來沒聽說也沒見過這麼一個人。

那天中午卓爾沒吃飯,心裏憋悶失望得有點想哭。倒好像她是為了那個老頭兒才到“天琛”公司來似的。閉上眼,她就能看見他小心地捏著那隻翡玉手鐲,為她講述著翡翠鳥——那神采飛揚的樣子。那麼,他也許是一隻專門飛來給她講故事的白頭翁。講完了翡翠鳥的傳說之後,他就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陶桃從鄭達磊口中得知卓爾去了“天琛”公司的消息後,立即給老喬打電話證實了這事的前因後果。那時候,卓爾已經在“天琛”上了兩個星期班了。

陶桃氣急敗壞地給卓爾打手機,質問卓爾為什麼不跟她說實話。陶桃真的想不明白,她三天兩頭跟卓爾通電話,卓爾怎麼能把去南極的事瞞得這麼滴水不漏。

卓爾說:我不敢嘛,怕你說我啊。再說,我也不能總給你添麻煩呀。

卓爾的聲音從電話裏可憐巴巴地傳過來,陶桃立即心軟了。

她歎了口氣,說:卓爾,你就作吧你。看看,那一份好好的工作,又丟了。

卓爾說:不是丟,是放棄。

好好好,就算是放棄。陶桃不想同她抬杠。該你走運,進了“天琛”公司,以後再有什麼難處,我會替你兜著的,知道不?

聽陶桃的口吻,就好像她能當“天琛”的一半家似的。

陶桃又說:明天是周末,咱們一塊兒過啊?鄭達磊正好不在,我閑得慌。

卓爾想,反正危險期已過,現在和陶桃見麵就坦然了。便痛快地答應陶桃,下了班就去接她,一塊兒吃晚飯。

陶桃一鑽進卓爾的車裏,一股濃鬱的香水味,嗆得卓爾打了一個噴嚏。

卓爾說:又換牌子啦?

陶桃回答:我挑香水,跟你換老板的頻率差不多吧。

卓爾說:你還不明白麼,我其實不是換老板,是換自己,拿自己以舊換新。

陶桃甩了甩頭發,說:拉倒吧。你可別再換了,越換越貶值了。這回進了天琛,我看你倒是因禍得福,這家公司效益不錯,它的資產內情我全知道,你就放心踏實地在那兒貓著吧。

陶桃一時還不便對卓爾說破,“天琛”為開發新產品,去年曾一度積極尋求與銀行的合作,在那個急需融資的關鍵時期,作為部門經理的陶桃,敏銳地發現了“天琛”良好的成長性,在陶桃的全力支持和鼎力相助下,上下疏通,排除了多方麵的障礙,才最後完成了對“天琛”的投資貸款。這一年來,“天琛”的玉器產品更多地打入東南亞市場,銷售額急劇上升,已呈現出良性循環的穩定態勢。就連鄭達磊也不得不承認,“天琛”近期的發展,陶桃功不可沒。也正是在“天琛”與銀行的磨合切磋中,陶桃與鄭總的私人感情也與日俱增,並迅速墜入情網。

關於這些“內情”,陶桃若是對卓爾和盤托出,她料想卓爾會給她來一句:這愛情是不是有假公濟私之嫌啊?豈不是大大掃興。卓爾不會懂得,愛情的生長需要機遇和環境,鄭達磊正是在一次次艱難的談判中,逐漸領略了陶桃的圓融聰慧、機敏豁達;像他這樣的“績優股”,一個單身的成功人士,之所以會把愛慕的目光落在陶桃身上,可見陶桃幹得有多麼漂亮而不留痕跡。這一年來陶桃可謂用盡了心機,她明白對於已不年輕的自己來說,鄭達磊是她目前能遇到的最理想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