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好的,又“作”起來了(1 / 3)

卓爾的白色富康像一陣旋風刮進了公司的停車場,她把車停穩後,飛快地抬起手腕看一眼表,然後抓過那隻又大又沉的書包(她一向管自己的手袋叫書包),摸出小小的化妝包,掏出三管口紅和一支唇線筆,對著車前窗正中的後視鏡,開始塗抹她的嘴唇。

她先把三隻口紅一隻隻依次旋開,淺紅的、棕紅的、鮮紅的唇膏,像三根濃淡不一的手指頭,從管子裏昂揚地伸出來。棕紅色唇膏頂端的圓頭用得最多,突出著尖細的斜麵,像一把鋒利的刀片。那支鮮紅的僅用過幾次,頂端的邊緣線被擦去,變得殘缺不全。淺紅色的口紅還是第一次開封,嫩紅光滑地聳立著,泛出細膩潤澤的光彩。卓爾定定地望著指間的那支口紅,唇上忽然一熱,身子有些飄忽起來。那個瞬間,遙遠的帳篷從她眼前閃過,那支口紅迅速地膨脹起來,像一座雞血石的圓柱雕塑,矗立在熹微的晨光裏。口紅溫柔地尋覓著摩挲著她的嘴唇,圓錐體被柔軟的紅唇一口口吞沒……

卓爾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緊緊地閉上了眼,又很快地睜開,帳篷消失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件淺粉色的短袖緊身套頭衫,將這支淺紅色的口紅探到唇邊。

她用唇線筆把上唇挑高了,把下唇的輪廓勾得渾圓,邊緣再略略往上翹一點,然後小心地抹上那支淺紅色的唇膏,塗得均勻而豐滿——它們看上去有些俏皮而快樂,小巧而飽滿的嘴唇,咧著一絲小口,關不嚴似的,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有什麼好笑的事情,從那裏溜出來。它嵌在一張自以為是的臉上,真是恰到好處。

卓爾不喜歡化妝。她的眉毛雖淡,但眉形長長彎彎的,還算說得過去,若描眉就多餘了。卓爾從不用眼影,她覺得眼影與夜生活有某種不可避免的關聯,弄不好還會有模仿大熊貓之嫌。那麼剩下還有什麼可收拾的呢?化妝就像住房裝修,刷牆鋪地,越簡潔越舒服。但廚房一定要精致,就像女人的口紅。女人的嘴唇一旦上了唇膏,嘴就不僅僅是嘴,而是有了嘴唇。嘴巴隻是用來吃喝,而嘴唇,要說話歌唱,尋找或等待親吻。隻有當嘴唇被唇膏肯定下來,它的表達才是有形狀的。它微微開啟,吐氣如蘭,把你腦中活躍的思維,通過舌尖和聲帶,送到外麵的世界上去。嘴唇的運動是一種藝術,撅嘴撇嘴抿嘴努嘴,控製著掌握著你想要告訴別人的東西,將它們變得娓娓動聽栩栩如生。在大多數情況下,嘴唇同自己是多麼親密多麼貼切多麼心心相印嗬,即便偶爾需要撒一點小謊,嘴唇也是配合默契的。

卓爾帶著她畫龍點睛般的嘴唇,陽光燦爛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卓爾不知道,她將要為了她的嘴唇失去她的“嘴”。

那兩道交叉的目光,一前一後地落在卓爾的嘴唇上——一道熾熱,一道陰冷;熱辣的目光烙在卓爾無辜的嘴唇上,發出嗤嗤的糊焦味兒;陰冷的目光總是在側麵窺視著,你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唇邊留下的絲絲涼氣。

但懵懂的卓爾渾然不覺。

卓爾開心地拍了拍辦公桌上的那個方腦袋,拿抹布小心地揩去上麵的灰塵。一邊笑嘻嘻地對它說:你看你,用腦過度了吧,連頭發都掉光了,要不要給你加點兒101生發水啊?卓爾坐下來,如同往日一樣,開機搜索客戶的資料。很快,她發現自己的郵箱被人打開過了,所有的客戶資料全都被刪除了。盡管卓爾留了備份,心裏仍是非常生氣。她把惟一知道自己郵箱密碼的小Y,悄悄叫到門外問他,問是不是他開了她的郵箱?小Y委屈地說沒有,是G小姐,逼著他把密碼告訴了她。

又是她!

卓爾屏住了呼吸,讓自己的腦子冷靜下來。寬敞的辦公室,任何時候一眼看去都是空空蕩蕩,人們隱沒在一扇扇白色的隔斷背後,麵對著麵,卻是壁隔著壁,誰也看不見誰的眼神,喘息之聲相聞卻以電線往來。寫字樓像一座漂浮在都市之海的巨大網箱,將海水分割成一格一格,用水做的籠子、被格式化的籠子,飼養著囚禁著鮮活的生命。每個人都變得古裏古怪、神經兮兮的,有一天晚上加班到淩晨,卓爾親耳聽到鄰桌的男孩劈劈啪啪狂敲著電腦鍵盤,高聲喊道:平台在哪兒平台在哪兒我想跳樓!

卓爾平靜地問小Y說: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我的密碼?

因為她比你先來,但你搶了她的風頭。

那麼你為什麼要告訴她我的密碼?

因為……因為她幫過我,我也得幫幫她。

卓爾張口結舌,她的嘴唇暴露在幹燥的空氣中像是一說話就會裂開。

就在那個時候,齊經理走了過來。他問清了緣由後一臉怒氣,他說她這麼幹不是第一次了,誰比她強她就調理誰,老得哄著她,她又不是我老婆,憑什麼呀,你等著吧!我即使開不了她,也不能讓她這麼猖狂。

他的目光在卓爾的嘴唇上遊動,卓爾覺得自己的唇膏被人舔去了一層。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卓爾的辦公桌上出現了一張用電腦打印的紙條,上麵寫著:留下加班,有話對你說。

卓爾挑出那支鮮紅的唇膏,把嘴唇塗得發亮。既然有人要對她說話,她希望自己回答的每一句話,都有明亮的陽光在唇上閃爍。

辦公室的燈一隻隻關閉了,隻留下了卓爾那一格子,白色的台燈架似一隻長長的手臂伸展著,托著一團暖黃的亮光,像黑暗的大海中的一座燈塔。

卓爾感覺到一個黑影在靠近,抬起頭,她看見了齊經理站在身後,伏在她的座椅靠背上。齊經理說我不想讓G再幹策劃了,我把她調去跑外,你滿意麼?那麼,你該怎樣謝我呢?

卓爾站起來說:你等著,我會用許多好的廣告創意來還你。

副總說我等不了了,我現在就有一個好的創意要兌現。他薄薄的嘴唇像餃子皮一樣抿了又抿,椅子被猛地拉開,在地板上發出尖利的響聲。

卓爾冷不丁就被齊經理的嘴給襲擊了,同時遭劫的還有她的腰部和麵頰。齊經理的嘴來得猝不及防,像一件堅硬而冰涼的利器,劃破了她的皮膚。沒有疼痛感,渾身卻刷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叫她打了一個寒戰。卓爾覺得惡心,她的皮膚提醒了這種厭惡,假如她的身體感覺到了厭惡,那麼她就是真的厭惡了。卓爾掙紮著躲閃著,但她的嘴唇被黏住了,她忘了喊叫。那個男人的嘴像一團糾結的水蛭在她眼前蠕動,散發出一陣陣酸腥的氣味。後來她聽見那個渾濁的聲音說:別動別動,我喜歡你從你來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上你了,你有個性夠味兒,小G跟你一比就是個傻屄了……你的試用期還沒滿,你難道不想留在天琛公司嗎?留不留你的決定權在我,你聽話我會重用你把那些好活交給你做,你的收入將會是現在的三倍不止……

卓爾是在聽清了這句之後,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那道利器沒傷著她,但這句話傷著她了。尤其令她感到惱火的是,她曾經設計過這樣的“交易”場麵(對付那家雜誌社的老總),卻終究未能付諸實施。而憑什麼,一個男人就能想幹就幹呢?

她掙脫出來,大口地喘著氣說:

既然是這樣,一開始你就幹脆明說不得了:嘿,卓爾小姐,咱倆做一筆公平交易吧,你同意不同意?

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啊……

你甚至可以說:我就想跟你做愛,你開個價。

……這畢竟……畢竟不是真的交易嘛……

我不反對交易,尤其是公平互惠的交易。但你忘了問問我,願意不願意同你做這筆交易?在你看來,我為了留在天琛公司,就沒有拒絕你的理由。可惜你錯了,我想留在天琛,但是不想用交易的方式。

齊經理放開了她,用袖子擦額頭的汗。他說唉呀你誤會我了,你認為這是性騷擾,你受到了性侵犯,這不是很奇怪嘛,你明明單身一人,你的身體閑著不也是閑著麼,何必……

卓爾說:我閑著那是在冬眠,我的身體有自己管著。

齊經理的嘴蒼白下去,縮成一個問號。他愣怔了一會兒,摸出打火機來點煙,眯著眼說,卓爾小姐,沒想到你看著嘻嘻哈哈的,以為你挺開放呐……平時你不是老招惹我麼?原來是我誤會了……

你確實是誤會了。哪天我要是高興了,還指不定去騷擾誰呢。卓爾說。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撿起來重新碼好,抓起自己的書包往外走。走到門口,迅速冷靜下來的卓爾回頭對齊經理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說:我的嘴今天本想同你好好說話的,沒打算進行別的休閑活動,對不起啦。你還是把這位置留著,留給願意同你在辦公室裏廝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