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的最後一些日子,樹上的花都已落盡,街邊的丁香也已無可奈何地衰敗凋敝,隻剩下地麵、路邊的花壇裏,還有些零星的月季無精打采地開著。一旦進入了六月,該是綠葉瘋長的時候,那些纏繞的藤蘿、高高的楊樹和梧桐樹,都猶如被施了魔法,以幾何級的倍數分裂出無窮無盡的綠葉子來。
假如人的生命也能按著季節循環,自我修補自我替代就好了。
卓爾把車停在和平裏一幢宿舍樓前的樹陰下,打開後車門,抱出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花,那花兒都是卓爾在花店裏一朵朵親手挑選的,半開半閉、含苞欲放,沒有一片殘蔫的花瓣,每一個花苞都嫩得像要滴出水來。那幾十朵鮮豔的紅玫瑰聚在一起,像一個火把或是一團火炬,把卓爾的麵孔都照亮了。血紅的花朵周圍隨意地散插著幾叢白色的滿天星,像一朵朵迷你型的白玫瑰,微縮的小精靈似的,在花叢上空嚶嚶飛舞……卓爾買花,即使不買玫瑰,別樣的花也從來隻買一種顏色,一大叢灑脫的粉白或是一大叢濃稠的金黃,花朵密得透不過氣,雖單一卻純粹,雖簡練卻濃烈。那種花店常用的五顏六色的花束花籃,整一個大雜燴大拚盤,在她看來真是又俗又土,把花束的整體美感,活活地肢解了。
卓爾最喜歡的是非洲菊,像一支小小的向日葵,每一片細長的花瓣都透射出金色的陽光,有一種野性的活潑與堅韌。但今天這家花店沒有非洲菊,退而求其次,隻能是新鮮的玫瑰了。玫瑰也是卓爾喜歡的,無論是紅色或是白色,天生的熱情和坦率,毫不掩飾地從每一朵花瓣上散發出來;那種絡黃色的玫瑰,更有些高貴的氣質。玫瑰的香味清幽,絕不張揚,是自顧自香著的,不在乎別人聞得著聞不著。不像米蘭含笑還有水仙,香味兒濃得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玫瑰挺合卓爾的性子,結結實實一個花蕾,說開就嘩啦開了,痛痛快快的,從不讓人千呼萬喚;玫瑰開花的時候,像是有一股力從它心裏湧出來,猛烈又爽朗,它從不吝惜自己的美麗,像是要在瞬間裏把那些燦爛都揮灑盡了似的。
但陶桃卻不怎麼待見玫瑰,她說玫瑰實在是太短命了,那麼生氣勃勃的樣子,說蔫就蔫說謝就謝了,在繁華中生出些淒涼傷感,讓人想起生命的短促無常。陶桃最喜歡紫色的泰國蘭,那麼嬌豔嫵媚的紫,婀娜柔美的花苞隻微微開口,永遠都是欲說還休的,又是極韌長的花期,開上十天半個月都不帶倦色。再就是菖蘭了,一節一節地開上去,一小叢一小叢地循序展開,有理有節不慌不忙的,越來越豐茂越來越爛漫,讓人覺得前頭總是有無限希望似的。
對於鮮花,陶桃比卓爾琢磨得透徹。但卓爾還是熱愛玫瑰——那樣喜氣洋洋的蓬勃和興旺,看一眼就會無端地興奮起來。玫瑰是一種心情,也許還包含著激情。至於凋謝的玫瑰,扔了就是,可以去買新鮮的呀。世界上哪裏有不謝的鮮花呢。奇怪的是陶桃口口聲聲不喜歡玫瑰鮮切花,她的枕套床單還有旗袍毛衣什麼的,倒是多一半綴著一朵朵長盛不衰的手繡玫瑰。可見陶桃有時也是口是心非的。
卓爾低下頭,嘴唇觸到柔軟的花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這束花一共有多少支,她把那家花店冰箱裏所有的紅玫瑰都拿出來,挑來選去,一隻手都握不住了才說夠。其實她本想按著盧薈的年齡數目來買的,比如說三十六或是四十,到了結賬時,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盧薈的年齡,一會兒說買46枝一會兒又說買50枝,那花店的小姐都被弄煩了。最後就索性把她手裏的花數了數,一共44枝,說就這麼多吧。卓爾想想也是,盧薈怎麼也不至於50歲了吧。
本來,昨天傍晚同鄭達磊打完網球,卓爾就想去看望盧薈,電話打過去,盧薈說他累了,還是明天上午吧,精神能好些。
盧薈住在他媽留下的那套單元房,盧薈曾說過那是四室無廳的老式大套。他媽去世後,他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但卓爾還從未到盧薈的家裏去過。
二
盧薈把門打開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大叢鮮紅的玫瑰花,把他的眼睛遮沒了。從透明的玻璃紙後麵,露出卓爾模糊的笑影。他把花枝撥開,猛然見一朵紅玫瑰綴在了卓爾的臉上。再細看,卻是卓爾的紅唇,鮮紅中透出沉著的底色,那唇膏像是特意選擇了相宜的型號,竟同玫瑰花瓣分不出彼此。
那麼個粗心馬虎的卓爾,竟也有如此精心的時候。
盧薈的心裏被什麼撩了一下。常常的,卓爾會突然一下子讓人感動。
可未等盧薈開口說話,卓爾就把他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她說盧薈你怎麼跟哥們兒這麼見外呀,生了病連個招呼也不打,萬一你要是不幸逝世了呢,上哪兒去吊唁你呀。等你病都好了才想起給我打電話,還打個什麼勁呐,我看你氣色還挺不錯嘛,是存心變著法子騙我一束花兒不是?
盧薈把花插在一個大花瓶裏,然後坐下來靠在沙發上,無聲地笑了笑。
他想告訴卓爾說,發燒是三個星期前突然起來的,醫生診斷是感冒,用先鋒黴素,一連打了三天吊針卻不退燒。然後開始住院檢查,細菌培養什麼的,折騰了七八天,也沒找出個病因。每天一到下午體溫升高,最高時達三十九度,人燒得迷迷糊糊,哪還記得給朋友打電話。偶爾清醒的時候,低頭看著自己這副有氣無力萎靡不振的模樣,心裏是不希望有人看見的,尤其是卓爾。他可不願讓這一身囚犯似的條紋病號服,破壞了他那個一向整整齊齊、精精神神的形象。
然而,麵對卓爾排炮樣的友情質問,他倒是沒法為自己解釋了。
卓爾定定地望著他,又急急地問:你也是怪嗬,怎麼說好就好了呢?
盧薈這才慢吞吞說,到了第三個星期,醫生總算反應過來,懷疑他是支原體病毒引起的流感,給他換用了紅黴素,結果當天晚上就退了燒,一退燒,人就有了食欲,能吃東西,人就有了精神。不過這一次高燒時間太長,多少傷了元氣,出院到現在,走起路來腳下還像踩著棉花,這回我可知道什麼叫飄飄然了。前幾天,單位領導都來看望過了,讓我暫時先別急著上班,在家裏休息一段時間……
你說,再休息下去,我就該下崗了吧?他說著,心裏忽覺有些酸澀。找你來,也是實在悶得慌。人這東西,怎麼說病就病了,一個人在家呆著,想起我媽住院那會兒了……
他抓起杯子來喝了口水,從茶幾上的小盒裏拿出幾片西洋參含在嘴裏。
卓爾發現盧薈這一陣子忽然就瘦了許多。眼睛有些瞘瞘,眼圈發烏,原來總是刮得像大理石般光潔的下巴,冒出來一層密匝匝的胡楂兒。原來總是用摩絲噴得光亮油濕的頭發,變得幹澀蓬亂的。原本那麼清潔利索的一個盧薈,如今一副灰蒙蒙的樣子,指甲有點長了,又露出灰黑的指甲縫,穿著一套像是剛換的純棉睡衣,上衣扣子又是掉了兩個。
卓爾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不那麼整潔的盧薈,同她以前熟悉的一絲不苟的盧薈,像是兩個不同的人。這個盧薈身上有了一種男人粗獷的懶散的邋遢的氣味,氣質?是她先前從未注意到的。以前的盧薈太周到也太細致了,每一次同他外出,隻要卓爾咳嗽一聲,他立即會遞過來一張散發著香水味的紙巾;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總要用茶水把碗碟涮上三遍才會動筷子。卓爾恍然大悟地想到,以前她和盧薈在一起,常常會忘記他是一個男人,他更像一個同性的、或是中性的朋友,和卓爾一起消磨或是享受“單貴”生活的清閑。
如今盧薈的胡楂子不經意地冒了出來,不像盧薈的盧薈忽然就變得可愛了。甚至有一種令人想親近他的願望,叫卓爾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下巴。
盧薈拿了一瓶可樂來給卓爾,問她要不要冰塊兒。他默默地望著她,眼神有些憂鬱,混雜著一種無助和悵然,那也是卓爾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從外表上看起來突然有了幾分男子氣的盧薈,眼神裏卻同時有了憂傷和怯懦,令卓爾驚訝。她想男人原來是多麼脆弱嗬,一場病就像一塊強力刹車片,使他們行駛的慣性戛然而止?
卓爾把杯子裏的冰塊“出溜”一下咽了下去,胃裏一陣冰涼,心裏卻湧上一股暖流,緩慢地膨脹彌漫,似乎連頭發根也變得柔軟了。她想這難道就是那種被稱為憐愛、或是同情的感覺麼?她不知道。
卓爾一時找不到話說。剛才進門時那種無拘無束的調笑,好像一下子都被那些冰塊凍結了。盧薈的沉默肅然像一道閘門,攔住了卓爾平日裏的放肆。
她看到電視機旁的VCD,一摞一摞地堆滿了碟片。順手拿過幾張來看,是基耶洛夫斯基的《紅》《白》《藍》、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還有《鋼琴課》《英國病人》《拯救大兵瑞恩》《諾丁山》《真實的謊言》《黑暗的舞者》《西伯利亞理發師》什麼的。
你的碟怎麼都和我的一樣啊?卓爾說。想要跟你交換都不成。
盧薈在那一大堆光盤中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碟塞在機器裏,然後挨著卓爾坐下了。房間裏回蕩起低低的鋼琴聲,是“藍調”的克萊德曼。月亮出來了,銀色的河水從城市裏穿過,水流緩慢地上漲,漫溢了石階與街道,有兩個人光著腳在走,他們身上的熱氣把一條河都焐暖了,熱流漸漸淹沒了整個城市,所有的房屋都在冉冉的霧氣中融化……
盧薈順手拿起茶幾上的一本書對卓爾說:你看,我這幾天一直在看加繆的小說《鼠疫》,你看過這書麼?